一豆昏黄。
也不知是否烛火摇晃,窗纸上印出的人影时分时合,像一个人,又像两个人。
暖榻上,贾敏懒洋洋地靠在林如海怀里,就着他剥的花生,一面吃一面看底下人递来的财产单子。
林如海时不时看上两眼,发出一句赞叹。
“山塘街的铺面哎!那可就有钱都买不来的。”
“前头王皇亲家宅院也卖了?那可是前朝藩王的宅邸啊!”
“一千亩上等良田。哎呀,我是不是胃口变大了?这么一笔飞来横财,可是跟前面那些比起来,我竟觉得有些寡淡了。”林如海咋舌叹道。
贾敏被他的样子逗笑了,顺手也喂了他一粒花生才道:“现在这些东西都烫手的狠,他们哪个敢留?要不是看你虽被告了却一点事没有,还安然无恙回了家,他们哪会这么快就把单子送回来?明面上这些东西是送给咱们的,其实都是因着童毅和苏姑娘的关系,是要给王爷和童兄的。”
“那也有我的份!再说义忠亲王哪会在乎这点子东西?便是逊之兄,眼里何时有过这些阿堵物,没得拿去污了他的眼睛!”林如海义正言辞地道。
贾敏见他一脸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精明相,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伸手去刮林如海的脸皮道:“羞羞不害臊!堂堂探花郎呢,满城人口中的神仙人物竟是个大财迷。要是让天璇那孩子知道,哈哈哈……”
说着想起天璇看林如海如看美人的样子和那震天介儿的“暴殄天物”,贾敏笑得直打滚。
林如海狠的牙根痒,一个饿虎扑食,覆上去,酱酱又酿酿,酿酿又酱酱,直折腾了大半夜才罢休!
好不容易等到云散雨收,两人又是叫热水又是上点心的,终于哪哪都吃饱了、舒爽了,才正儿八经说起话来。
“柴房里那些人,老爷是什么章程?”贾敏问道。
林如海正餍足,有一下没一下玩弄着贾敏的青丝,语带讥诮道:“好一个人市!线布得倒远!平白无故往我府里塞这么多人,这是义忠亲王来了又赶上这茬事,他们便被用在这儿。那要没这些事呢?这些祸患岂不是长久埋在了咱家?”
贾敏也是点头不叠,她不过是想招揽点人才,哪知古代招人这么吓人啊!现代最多是来个尸位素餐不中用的或者中用的是商业间谍,怎样也不会牵涉到性命安全。古代可不一样啊!
“尤其是那个醇娘,她酿酒功夫着实了得。也幸亏酿酒需要时间,那些酒咱们还没来得及送出去。若是她在酒水和吃食里动手脚……”贾敏想想就后怕得小心肝儿突突直跳。
林如海却不想吓着她,安慰道:“放心吧!他们都不是死士,八成都是钉子,负责打探消息的。实在不行才会亲自出手,做成一笔就也是要撤退的。不然今日那醇娘就不会亲自出马,授人以柄了。”
“你是说,她是故意被抓住让咱们撵她出去的?”贾敏一时没反应过来。
“正是如此。”林如海道,“她身契在咱家里,还是正经从人市采买的。除非那边彻底不要人市这个暗桩了,不然不会贸然撤人。那么就只能是我们把人撵出去了。”
贾敏本就是想把人撵走,一了百了,现下却又犹豫了,“那咱们要真的是赶了人,岂不正中下怀?”
林如海勾唇一笑,笑颜在烛光下颇有几分魅惑。
“撵还是要撵的,不过不走人市,走咱们自己的路子。上面的藤得由周廉那里去摸,下面这些暗桩、钉子的藤就得由暗桩们去摸。”林如海志在必得地道。
贾敏见他已打定主意便不再担心,转而问道:“那李方呢?他如今就剩半口气吊在那里,咱们也撵了他?”
“李方自作聪明,偏要一个人藏东西。如今出事了,他昏迷不醒,旁人就都不能确定事情到底办成没有。为了引蛇出洞,咱们需要把李方送出去,还需要李方清醒过来,能说话,能看着他们自己人如何对待弃子。顺利的话,咱们最先争取过来的人就是李方。”林如海说这话时,身上有一种杀伐决断的霸气,竟和贾敏记忆中的父亲贾代善隐隐有了重叠的地方。
贾敏不觉就有些晃神。
林如海注意到了她的走神,眼里笑意愈深——傻敏敏,说什么“自己不是自己”,多少年了但凡他露出果决又冷酷的神情,她就是这幅回忆往事的模样,真是八百年不带变的可爱!
正房里,林如海和贾敏你侬我侬小登科,柴房里被反绑手臂捆成粽子的醇娘等人可不好受。
林府再有钱,也不会把柴房装得温暖如春。相反,四处漏风的窗户哗啦啦响得如小鬼夜号。关在里面的人都睡不着,直熬到三更天后,才勉强昏睡过去。
醇娘平素也是有人伺候的,此时被捆着,手臂血流不畅,人又冻得狠了,迷迷糊糊中就发起热来。
还是在她身边的酒坊里一个贪吃好赌被她拿钱收买的胖婆子,见她情况不对,拼命拿脑袋去拱她的胸口,呼哧呼哧,跟野猪似的,终于把她拱恼了,她才醒过来。
“你、你做什么!”醇娘本想呼喝一声,奈何嗓子又疼又哑,吐出的声音小之又小,简直听不见。
那婆子因为离她近,才勉强听见声音,忙答道:“有人找你,快拿主意,咱们这些人咋办?”她不过是收钱办事,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干啥,又是看在醇娘在主子面前得脸的份上,却不成想直接闯下大祸,被捆到了柴房。
至此,这婆子才酒劲下去,清醒了点。毕竟像林府这么好的主家可是打着灯笼没处找。要是让她男人和儿子知道她被撵了……
婆子想想就怕得直抖。
故而当她们刚被扔进柴房,崔大娘一声声喊冤,又骂那小丫鬟脏心烂肺有意害人时,她就留上了心。
还真被她看出了些门道。
明显这屋子里除了崔大娘,其他人都是“同伙”。不过这同伙里,也有她这种糊里糊涂就进来的。如她的这些“傻瓜”们对醇娘等人无不是怒目而视,要不是人被绑着,真恨不得立时打骂起来。
婆子看来看去,想着解铃还须系铃人,她要想全身而退,还是得将功赎罪,擒贼先擒王,便刻意往醇娘身边凑。
也是她第一个发现醇娘体温不对,这才慌忙出声叫醒她。
“谁,谁找我?是李方吗?”醇娘勉强睁开眼睛,奈何眼皮滚烫,重如泰山,只能睁开一条缝,影影绰绰看见眼前许多黑影,先把她自个儿吓了一跳。
“李、李方,你离我这么近干嘛?”深更半夜,柴房里又不可能点灯,只有外面的星光从屋顶、窗缝透起来,醇娘又在高烧,哪里看得清楚?竟把婆子当成了李方。
婆子扭头四顾,见旁人都还睡着,便刻意弄粗了声调,将错就错道:“是我,出事了。我脱不得身,都靠你了。”
这婆子也是个机灵的,戏文没少听,模棱两可的话很有几套。
醇娘果然上当,“她好狠的心,竟把我们都捆了。我、我教了个小徒弟,嘱咐了他,万一出事,让他偷溜去城西的米粮店报信……”
说着语声渐低,竟似又要昏迷。
婆子用肩膀狠狠撞了撞醇娘的心窝。
“呕——”醇娘猛地清醒。
婆子忙追问道:“那现在呢?咱们都快冻死了,正院那边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你还发着烧,快拿个主意!”
“我发烧了?”醇娘下意识想抬手摸摸额头,双手一动,一股钻心的麻痒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疼得她闷哼一声,思路却越发清晰了。
“李方,你还行动自如吗?”醇娘问道。
“自如,自如。”婆子连声应答。
“你去园子角门,往院墙上挂一盏梅花灯,就会有人来接应你。到时候,你们直接进后院接了我走。”醇娘道。
“李方”却犹豫了,支支吾吾道:“你、你一个人走吗?”
醇娘似是看透了李方的想法,安慰道:“你别怕。你如今还能自由行走,就证明你并没暴露。我如今发烧了,实在等不及,用了杀手锏,要假借与人私奔的名义,去当逃奴。你再不济,也能等莫管事救你,不用像我东躲西藏。”
醇娘为了离开,也是费尽了心力,竟开始哄劝“李方”起来。
婆子却还不肯罢休,毕竟她只问出了醇娘的后备计划却不知道她究竟为什么放着大好差事不要以及她手底下还有多少人,追问道:“你走了,你手底下的人怎么办?我要是使唤不动她们……”
醇娘皱了皱眉,她嗓子干得要冒烟,已经强撑着在说话。
“我手底下并没有几个人,当初莫德也没想到林府会成为最重要的一颗棋子,名单上也就四五个人。这还是因为贾敏买的人多。后来咱们又都被打散了,剑奴那个死丫头,从来不服管教,又凶又狠,看守得又严厉,许多人都派不上用场。我的人都在这里的人。就是这些人还都是我偷偷收编的,更有许多人是万事不知,纯粹贪图小便宜,跟我出来的。”醇娘一五一十交代道。
之前,她为了在李方面前撑场面,总是说自己手底下有十好几个忠心不二的人,此刻情况危急,也顾不上装相了。
可惜对面的人却不是李方。
婆子暗啐一口:“妈的,老娘就是那个贪小便宜的!”
婆子还不放心,又翻来覆去问了醇娘好几遍,确认了细节,还让她说了几个心腹的名字,就才放她睡去。
婆子大功告成就想要去告密,这才想起来自己也被捆着,出不去。婆子扭动着肥胖的身躯,奋力往门口挪,想在不惊动房里人的情况下给守门的人报信。
可是哪有那么容易?婆子还在蠕动,眼前忽然出现一双黑面白底的大毛靴子。
婆子吓了个哆嗦,忙忙抬头去看,却是个脸生的中年妇人,打扮比她差多了。
“你、你是谁?”婆子猛地缩成一团,躲进阴影里。
中年妇人对她嘘了一声,压低身子凑近了她道:“我是太太的人,你做得很好。我帮你去挂灯笼,你就跟在那醇娘身边。事成之后,你男人和你儿子……你懂的。”
婆子眼里蓦地发出光彩,使劲点头,“我懂我懂我懂!”
中年妇人探手,松了送婆子的绑绳,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门。
盏茶工夫后,园子角门院墙上就挂起了一盏梅花灯。
巡夜的更夫正好走到此处,看见那花灯,摸了摸腰间的酒葫芦,自言自语道:“唉呀,没酒了,这么冷的天儿,没有酒可不行啊!”说着摇摇晃晃地,拐进了一条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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