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宇琼楼,欢声笑语,星汉疑落,楼似月悬,最是人间团圆时候。逢元宵,遇佳人,喜人间烟火,乐世间百味,才是珍馐。
贾敏撩开马车窗帘,映入眼帘的就是漫天星河倒垂,花灯明如昼,香车客似云。从西市街口起,灿烂的灯火便如银河泄地,把屋宇、路头、石基、沿井、老树、败藤……全包裹住了,覆盖住了,点亮了,焕新了。
士女喧闐,游人如蚁。十几座灯架高耸入云,万灯奇放。莲花灯、牡丹灯,代百花先放。绣球灯、雪花灯,得纷扬溢彩。相公灯、媳妇灯,举案齐眉。野僧灯、判官灯,对坐瞪眼。月兔灯、刘海灯,说无边故事。骆驼灯、青狮灯,进连城秘宝。螃蟹灯,多脚;鲶鱼灯,长须。七真五老有丹书,八仙过海显神通。流苏灯、走马灯、转轮灯,灯灯不息。琉璃瓶、云母幛、宝马围,桩桩斗巧。王孙公子争相看,仕女仙娥掩袖观。
更有那诸般买卖,高低叫卖。百戏货郎,穿梭兜客。社鼓祈福,前后相继。叫卖的,各呈其能:他说他的元宵果馅高,我说我的汤包蘸料好。说书的,舌灿莲花:惜霸王英雄气短恨刎乌江,叹刘邦儿女情长人彘成殇。杂技的,花样百出:天宫蟠桃我来偷,地府谛听人间现。弹唱的,声振寰宇;献舞的,飘飘欲仙。架儿往来穿梭,圆社四处奔走。
挤挤挨挨,你来我往,好一场提灯男女,柳绿花红,笑语如雷。
饶是贾敏见惯现代霓虹灯和5D立体舞台光影的人,也被这最朴实的万家灯火、人间烟火迷了眼,动了心。
“美吗?”林如海看贾敏如痴如醉模样,忍不住凑近了,握住她的手,和她一起挤到车窗前,边看边问。
“美,真美。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美景!”贾敏由衷赞叹道。
林如海低头轻笑,宠溺地道:“傻瓜,以后年年我都陪你看灯,保证一年比一年美。”
“真的吗?”她从小就是个“半孤儿”,那些年挣扎着生存都来不及,哪里有空享受这风花雪月?听见林如海的提议,如何能不动心?
“自然是真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林如海承诺道。
贾敏情不自禁靠进他怀里,两人相依相偎,羡煞旁人。
却忘了,这马车里不止他们两个人。
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薛蟠和甄宝玉:娘啊,救救我们吧!
幸好马车停了下来。马车外头,春盏骑着高头大马,雄赳赳气昂昂地凑过来。
“回老爷、太太,前面就是西市。今夜观灯的人太多,马车都堵了,您二位得下车了。”
林如海点点头,边扶着贾敏下车,边问道:“王爷他们的队伍到哪了?”
春盏道:“王爷比咱们早出发,现在被堵在前头路口了。”
“毅哥儿和黛玉呢?”贾敏抬手替林如海戴好风帽,一面问道。
“大姑娘和童公子早下了车,去月老庙那边看府里的花灯和社戏了。”春盏怕贾敏担心,补充道,“有剑痕和月华陪着,后面还坠了府里的家丁,沿路也都有咱们府上的花灯。”
贾敏这才放心,回头对薛蟠道:“我知道你们年轻人不耐烦和我们老家伙在一块。前头儿就是文和楼,你们都拿着牌子呢,进去自有人接待你们。想玩啥、吃啥、买啥,不懂的都去找春盏。今晚干啥都由你们自个儿做主,我只有一个要求,不许惹是生非,不许仗势欺人。”后一句仗势欺人明显是对薛蟠讲的。
薛蟠挠挠头,尴尬地道:“姨妈放心。我早不是那样人了。”
甄宝玉见终于能离这对肉麻夫妻远一点了,忙不迭答应,扯着薛蟠的手,一溜烟儿走没影了。
身后,林如海问贾敏道:“到底是二嫂娘家人,若是出了茬子……”
贾敏拍拍他,“放心啦!薛家和甄家既然偏偏掐着这个点儿送人来,肯定有安排。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咱们不知道他们有啥打算,防不胜防,不如就都扔到台上,看看到底是什么名堂。”
要说贾敏对薛蟠和甄宝玉的突然到访,没有疑虑,绝对是假的。只是,哪有拿自家独苗苗来害人的?相较之下,贾敏更愿意相信,这是薛、甄两家的投诚之举。虽然薛姨妈和薛蟠可能没有这样的脑子,不过不是还有薛宝钗和甄应嘉嘛,这俩人可是人精。
当然他们也有可能是示敌以弱,故意放两个小孩儿来让林如海和义忠亲王掉以轻心。
不过不管怎样,把人精扔进人精堆里,任他们弱肉强食去,总没有错,只是可怜了呆霸王!
正在文和楼与人叫嚣比试摇骰子的薛蟠:啥?有人叫我?
抛下薛蟠和甄宝玉之后,林如海牵着贾敏的手,两人兴冲冲找义忠亲王去了。
拥挤的人群中,有两个人格外的显眼。
除了因为二人都衣着光鲜,容貌不凡外,还因为他们所过之处如辟水珠入海一般,人群自动分隔到两边,让出通道。
倒不是说这二人身边护卫如何周全,家丁如何众多,实在是这两个人的气质太过不俗。
不提义忠亲王那满身的天潢贵胄、舍我其谁的霸气,单单苏雪香娉娉婷婷的身影,只是往路上一站,就引得多少登徒子嘴角流涎、眼睛发直。
可他们也不过只敢偷偷看几眼,甚至不敢多看。只因为旁边义忠亲王那满身的天大地大,唯我独尊的气势实在太耀眼,没有一个人敢上前触霉头。
人群摩肩接踵的大街上,只有这两人在闲庭信步,看去说不尽的悠闲自在、不沾片尘。
但只有义忠亲王自己知道他有多么不淡定、多么手足无措。
“那个,这个灯不错哦!”义忠亲王放着满天的花灯彩灯走马灯不指,偏偏指着路边一盏黑漆麻乌讲述钟馗捉鬼的说教故事灯说到。
苏雪香看了一眼,点点头,“是不错。”
再没有旁的话了。
两人下车碰面开始,一直在说不关痛痒的话。义忠亲王问一句,苏雪香答一句,木讷又陌生。
在与周遭热闹氛围格格不入的静默中,义忠亲王硬着头皮接着往前走。
忽然对面人群里挤出一个穿着对襟大红袄、看去不过八九岁的胖娃娃。
胖娃娃好像在和家人玩躲猫猫,举着一串糖葫芦,在人群中钻来钻去,眨眼工夫,竟就跑到了义忠亲王身边。
四周围着的侍卫和影卫们都吓了一跳,各个如临大敌,右手不是探入怀中就是摸到腰间,全都箭在弦上。
还在百米外隔着人潮的林如海也看见了这一幕,握着贾敏的手心刷地出了一层汗。
只有义忠亲王还算冷静,背着手比了个手势,示意大家静观其变。
天枢却不放心,已经悄没声息掩到了胖娃娃身后,只要他稍有异动就立刻出手。
所幸那胖娃娃只是顽皮,三两步从义忠亲王身边跑过,丝毫没做停留。
林如海高高吊起的心刚刚放下,就看见胖娃娃因为一面跑一面回头张望,脚步一颤,不小心糖葫芦脱手而出,砸到了苏雪香身上。
眼看着糖葫芦一路从苏雪香的胳膊袖子上滚过袄裙,打了个滚儿才掉到了地上。苏雪香鹅黄的袄裙上留下了长长一串黏糊糊的糖渍,显见的衣裳是穿不成了。
胖娃娃看看掉在地下的糖葫芦,再看看苏雪香精美的衣裙,知道自己闯祸了,嘴一瘪,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马上就要哭出来。
义忠亲王嫌恶地看了胖娃娃一眼,扭过头去。他还以为那些人这么按耐不住已经出手了呢,原来不过是个误打误撞路过的臭小孩。不就是一串糖葫芦吗?犯的着哭一场吗?
他完全没想到胖娃娃也是有眼色的,撞人之后立时发现他们这群人穿着打扮非同一般,定是极有身份地位的,害怕要赔衣服,更怕挨打。
苏雪香见孩子吓得不轻,连忙蹲下身,哄道:“别怕别怕,糖葫芦掉地上了,姐姐再给你买一串。你的家人呢?灯会上人多,可不能贪玩走散了哦!”
苏雪香的语声本就极温柔,再配上轻缓的语调和甜美的笑容……
胖娃娃“吸溜”一下把都露头了的鼻涕吸回去了。
义忠亲王看得直甩袍袖——哪里跑来的脏小孩?嘴巴微动,就要撵人。
苏雪香却掏出怀里的手帕,笑着对胖娃娃道:“来,擦擦鼻涕。”动作娴熟地帮小孩整理了仪容,又接过身后摇光递过的糖葫芦,塞进小孩手里,这才挥手与胖娃娃再见。
胖娃娃:我刚才一定是碰见了仙女!啊,娘亲、娘亲,世上真的有神仙,娘亲我遇见神仙啦!
苏雪香目送着胖娃娃欢呼着跑走,方才转身接着和义忠亲王看花灯。
“阿香,很喜欢孩子吗?”义忠亲王突然问。
苏雪香愣了愣,有多久没人叫过她的乳名了呢?除了父母,也就他最喜欢唤自己阿香了。
“孩子吗?怎么会不喜欢呢?孩子是世上是纯粹的东西,无忧无虑,不用为明天可能会发生的事情操心,凡事都有父母。哪怕不开心,也能转瞬就忘记。再不济,也有希望,还能期待明天,期待长大后的新生。孩童的每一天都是天真的、崭新的、充满希望的。这样,多美好啊!”苏雪香长篇大论道。
义忠亲王停下脚步,看着她,良久方道:“给苏家正名,本王做不到。但是,本王可以给你自由。阿香,不要再等永裕了,找个人,结婚生子,重新过日子。”
苏雪香以为隔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物是人非,再听见他的名字,她能心如止水、一派淡然——原来不行啊!
大颗大颗的泪珠坠落,砸得苏雪香自己的心都痛了。
“我……”她也没想到会反应这般激烈,一面擦着眼泪,一面拼命想要说话,却只能艰难地吐出一个“我”字。
哽咽堵住了她的喉咙。
苏雪香抬头,把全是泪痕的脸暴露在人前,暴露在灯火下,也把她这些年深深掩埋的真心掏了出来。
“他还好吗?”苏雪香以眼神询问。
还好吗?
能好吗?
义忠亲王眼里是沉郁的痛苦,是浓到化不开、纠结到解不了的无力与挫败。
明明是我败了,为何受苦受累受牵连要一生活在牢笼里的却是永裕和阿香?
老天,你又何其不公!
义忠亲王周身气场陡然一变,全是狠厉与讥嘲,充满了对命运不公的愤慨,玉石俱焚的决心和毁天灭地的恨意!
几乎是同时,林如海和童谦益都察觉到了义忠亲王的不对劲。
两人同时松开夫人的手,拼命挤开人群,向处在疯狂边缘的义忠亲王冲去。
“都怪我!都怪我!明明知道永裕和苏家是他心底的伤疤,永远也无法愈合,怎么能胆大包天到真的让他们见面!”林如海气恼地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
童谦益也是满脸后悔。“太大意了,太大意了!他能见我们,但是不代表他就能见孤苦无依、身如浮萍的苏姑娘。我想到伏杰便不能忍受,何况他呢?”
两人奋力推开人群,向虽众星拱月却孤立无援的义忠亲王奔去。奈何,人群却突然愈发拥挤起来。
义忠亲王这边为防变故,事先安排在人群里的百戏艺人、歌舞表演者、说书人,摊贩、游客和扮成家丁的亲卫们见义忠亲王面色难看,林如海和童谦益更是发疯一般向里冲。
众人虽然没有发现不对,但是本能地停下手中活计,抽出兵刃,半是自主半是被人潮推挤着往人群中央的义忠亲王身边突进。
而义忠亲王站在拥挤喧嚣到不堪的人群中央,却像大海中孤零零独立的浮岛,举目四望,空无一人。
千山万径,碧落黄泉,独我一人。
那若是我死了呢?
一了百了吧?万事皆休吧?那永裕就能出来了吧!
对,人死灯灭,万事皆休。
义忠亲王的手已经摸到了腰间的剑鞘,死意凛然。
却蓦地被另一只小手扯住了袖角。
“伯伯,活着就好。还能见到您,真好!”
苏雪香仿佛变成了儿时第一次见到义忠亲王就扯着他的袖角撒娇要糖吃的娃娃,仰着犹带泪痕的脸,笑着道。
嘶啦——仿佛从无垠的天际伸出一只手,径直撕开了压城的黑云,金光万道,霞彩蒸腾。
咔嚓——积年冰封的深渊里,只要一丝裂缝出现,眨眼间整个冰层就从中间破开,被冰封住的意志和灵魂浴火重生。
一语惊醒梦中人。
义忠亲王身周浓郁的死气一扫而空。
雨过天晴。
迷障已破。
眼瞅着就要来不及,眼瞅着悲剧就要发生,林如海和童谦益跑得肺都要炸了,已经无可奈何做好了直面最惨烈结局的准备。
结果,苏雪香一句话四两拨千斤,就破了局。
已经奔到近前,马上就要扑到义忠亲王身上的林如海和童谦益好险驻足不及,撞到一起。
两个人都跑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瞬间爆发,身化流矢什么的,果然都是年轻人的活计。他们两个老家伙实在是跑不动了。两个人弓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呼哧呼哧大口喘气。
要不是周遭的人太多,他俩都恨不得直接躺到地上去,再也不起来。
义忠亲王看见两人狼狈模样,脸上露出一丝赧然,他确实一时鬼迷心窍了。
虚惊一场,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可是路人却不愿意了。
林如海和童谦益两人一路横冲直撞奔到街心,但是一路上被他们连推带搡因而被踩到脚的大汉、推到手的小媳妇儿、踢翻货摊的生意人还有见色起意、趁机缠上来的大姑娘……
各个都是苦主。顾不得义忠亲王和林如海、童谦益等人衣饰不凡,仗着人多,苦主们呼啦啦全围了上来。
“哎,那谁你怎么推人?”
“推的还是我媳妇!”
“莫不是登徒子吧!”
“管你是不是登徒子,你把我的元宵摊踢翻了,快赔钱。”
“你不过倒个摊子,我衣裳都被泼湿了,手也烫了,医药费谁出?”
“哎呀,你们都别吵!这两位公子明显不是一般人,怎么会贪图你媳妇,缺了你们那点小钱?人家明显是有急事,都让让,都让让。公子,瞧把你急的!你有啥事,可需要奴家帮忙?”这位盛装打扮的“大姑娘”是最彪悍的,人未到声先至,大呼小叫着推开一众壮汉男丁,正大光明冲过影卫们的防卫,撩裙子,弯腰俯首,鼻尖都戳到了林如海面前,故作娇羞地问道。
一阵混杂了桂花香、茉莉花香、梅花香,好像似乎可能还有水仙花香的奇怪味道扑面而来,林如海差点被这股香气熏倒。
以为自己肯定算万花丛中路过、美色当前绝对面不改色的林如海瞬间被眼前美女浓重的脂粉香气和抹得跟白墙一样连五官都分辨不清了的脸惊呆了!
林如海张着嘴,瞪着眼,模样要多蠢有多蠢。
卖相虽然也不错,但是比起林如海到底失于刻板的童谦益,头一回庆幸自己“貌不惊人”,脚步连动,迅速从姑娘们身边挪开,灵活地靠向义忠亲王。
眼角余光却看见,那个几乎快贴到林如海怀里、脸却抹得跟戏子似的大姑娘宽大的衣袖里忽然有寒光一闪而过。
“不好——”
童谦益话声未落,乍变突起。
白脸大姑娘手中已经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匕。
而那匕首的刀尖正刺向林如海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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