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克莱尔像往常一样走进了老太太的病房。她重新倒了一杯水放在床头,又将百叶窗的角度调节了一下,让室内变得稍微明亮一些。
“怎么突然这么殷勤?”老太太嘲讽道,“我可没喊你进来,坎宁安。”
克莱尔没有理会她,她把放在墙角的椅子拖了过来,坐在了老太太的床边。“如果我说我找到了可能有效的治疗方案,您愿意尝试吗?”
老太太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了一道光。她将盖在身上厚厚的棉被掀了起来,缓缓坐直身子,克莱尔连忙伸手帮她整理了一下靠垫。“我想,”老太太缓缓开口,“我当然愿意尝试。已经到了现在这个境地,还有什么不敢的呢?”
“如果我说,是使用麻瓜的治疗方式呢?”克莱尔尝试着问道。
“你是说手术吗?”老太太轻蔑地嗤笑了一声,“畏手畏脚。你们要是早点过来问我,我现在或许已经带着切剩下的半个肝脏出去继续赚钱了!我可不像那些迂腐愚笨的巫师那样,把麻瓜视为异类——我做的就是麻瓜的生意,我的大半生都在和麻瓜打交道——麻瓜和我们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们都是人,仅此而已。”
克莱尔赞许地点了点头,但是她看起来依旧忧心忡忡。“如果我说,这项手术是将别人的肝脏移植到您的身体里,而且今年才初见成效,您还愿意尝试吗?”
她把用麻瓜打印机打印出来的文献一摞摞摆在病床上。“第一例器官移植手术早在三十年前就进行了,但是在过去的三十年里,排异反应导致死亡率居高不下,五年生存率甚至跌破百分之五。直到今年年初用于抑制排异反映的药物用于临床后,器官移植才得以再次进行。”
“我以为我已经表达得足够明确了,坎宁安,”老太太眯起眼睛,“我愿意尝试。”
“但是您需要了解全部的信息,”克莱尔继续说道,“这即使对麻瓜来讲,也是一个需要进行极其慎重的考虑。肝移植技术得到有效应用的时间不过短短几个月,还非常不成熟,手术成功率不高,预后尚不明确。没有人知道接受肝移植的患者之后会出现什么样的状况——一切都是未知数。”
“如果你抱着这样一种悲观的态度的话,还和我说这些做什么呢,坎宁安?”
克莱尔一时语塞。“呃——器官移植是一个新的希望,但是我们不能否认这希望有些渺茫——”
“渺茫的希望,”老太太重复了一遍她的话,“这总比等死强。坎宁安,你不要再啰嗦了,我愿意接受肝移植。”
“好的,好的,”克莱尔终于振奋了起来,“坦白来讲,我还以为说服您同意我的方案会花费很长一段时间呢!”
“魄力、胆量与自信,对商人来讲,没有什么比这些更重要了。”老太太狡黠地笑了,“不过如果我能活下来……商人做生意可是不能没有本金的。我的财产就不会捐给圣芒戈了——”
克莱尔感觉自己被冒犯到了。“我们治疗师发过誓的,”她十分严肃地说,“始终以病人利益为首位,病人的健康将会是我们的首要概念,一切为了病人的最佳利益。”
从病房里出来后,克莱尔抱着一大摞打印的麻瓜文献资料以及自己总结的笔记敲响了埃布尔·伍德办公室的大门。
“如果你要告诉我,你不想继续负责八千万了,那么我劝你不要开口。没有人比你更了解八千万的病情了。我不会换人的。”伍德治疗师头也不抬地说道。
克莱尔用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伍德已经把“八千万”当成了那个老太太的名字,她将怀里抱着的资料重重地砸在了伍德面前,他终于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
“我想,我可能把八千万搞丢了。”克莱尔一字一顿地说道。
伍德像是屁股上有弹簧一样跳了起来,他的眼睛瞬间就瞪圆了。“什么?!”他大声吼着,“你说什么——什么搞丢了?”
“我是说,我找到了切实可行而且有效的治疗方法,”克莱尔翻开桌子上的麻瓜医学课本,器官移植四个字赫然展现在伍德眼前,“她或许不再是个被我们判了死刑的患者了。”
克莱尔完全没有想到的是,她受到了来自所有同事们的反对。没有人看好麻瓜的肝移植技术。抛去“将他人的内脏安装在自己的身体里是对父母以及梅林的亵渎”这种思想的影响外,治疗师们对麻瓜的医疗手段提出了相当多的质疑。
“你能保证她那年迈脆弱的肝动脉、肝静脉和门静脉在缝合之后还能继续运转吗?”有治疗师提出质疑。
“幽灵菌并不会侵蚀血管,反倒会加强血管的弹性。”克莱尔回答。
“看看这个,这可是你自己找出的文献,坎宁安,”一位年资颇高的老治疗师质问道,“这上面写着,环孢菌素被指认为疑似致癌物,而肝移植术后需要大量使用环孢菌素——”
“她现在只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克莱尔反驳,“即便术后因为环孢霉素得了癌症,她的存活时间也会超过一个月,她甚至会存活一年、两年,甚至更长的时间。”
“生存质量,生存质量!坎宁安!”伍德用食指指节不停地敲着桌子,“你自己想想,毫无质量的苟延残喘会比没有痛苦地死去更吸引你吗?患者不熟悉癌症,你不能不知道癌症患者会经历怎样的病痛——我一向以为你熟知补充医学的!”
“但是患者选择了进行肝移植手术。”克莱尔有点不悦,“从理论上来讲,我现在就可以协调七楼,在器官分配中心进行报备。我完全没有必要征求你们的同意。我作为治疗师——是的,哪怕仅仅是实习治疗师——我提出了治疗方案,患者在充分了解后同意了,我就可以按照这个方案进行治疗。”
伍德被她气得直吹胡子,指着她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在克里斯蒂娜明里暗里的支持下,克莱尔力排众议,将老太太转到了七楼。
她走进了维奥拉在惠灵顿医院神经外科的办公室里,目不转睛地看着维奥拉在计算机上填写患者信息,录入器官分配中心的系统。
“所以,为什么你在这个计算机上填写的信息,会被传输到另一个计算机里呢?”克莱尔问道。
“互联网,”维奥拉敷衍地回答,“万物相联,万物相通。等等——你看,器官分配中心的受体要求是六十五岁以下,我敢打赌你的病人已经超过了八十岁。”
“但是巫师寿命普遍比麻瓜寿命长,”克莱尔往旁边挤了挤维奥拉,抢过键盘,“我想按照比例来算的话,她应该相当于麻瓜的六十岁。是按这个‘6’和‘0’吗?”
维奥拉点了点头,克莱尔小心翼翼地敲下了6和0,年龄那一栏便填好了。“计算机可真神奇,”她嘟囔着,“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有这个东西呢?”
“如果你们不打算加强基础设施,不铺设电线与电缆,也不发展信息技术产业的话,”维奥拉说,“那我敢打赌,你们一百年后也用不上电脑。我们或许过几年就可以用巴掌大的设备进行视频通话,比你们的双面镜还清楚呢。”
克莱尔懊丧地抬头看了看头顶明亮的灯泡。“我们现在还在用蜡烛和煤油灯,”她叹了口气,“我们落后太多了。”
两人凑在一起,找出了符合病人症状的麻瓜病症填了进去,让那尽可能可以导致和实际情况相符的病情,最终点击了提交。“我们刚刚填写的信息就顺着这条线传走了,是吗?”克莱尔将头探到桌子下面,看起来像是想要顺着这根线爬走一探究竟。
“别丢人了,克莱尔,”维奥拉脸颊微微发红,“我的同事们都在看着你。你要是对计算机感兴趣的话,我这个周末带你去我大学的计算机机房。”
器官分配中心的回复很快就到达了。维奥拉留的电话号码是七楼的号码,因此这个消息是刚从七楼回到圣芒戈的克里斯蒂娜带给克莱尔的。
“艾德文娜女士在器官分配中心那里现在位列第一,预计一个星期内就会有合适的肝脏。”克里斯蒂娜压低了声音,“她还能撑一个星期吧?”
“我们会尽力的。”克莱尔说道,“我相信她可以。知道可以进行肝移植后,她的心态好了很多,幽灵菌的扩散速度稍稍减缓了一点——当然,只是一点。”
“祝你好运,也祝她好运。”
“一定会的。”克莱尔将目光放回了她正在翻看的《Maingot腹部手术学》,她手边还放着《临床移植医学》和《外科手术学全集》。在维奥拉的帮助下,她在艾德文娜的肝移植手术中即将装作一名旁观的实习医生走进手术室,以免出现一些麻瓜医生无法解决的意外。
艾德文娜的手术通知很快就由器官分配中心传达过来了。利兹医院有一名伤到头部的车祸患者被宣告脑死亡,他与艾德文娜女士配型相符。
老太太激动得一夜未睡,尽管克莱尔一遍又一遍地嘱咐她要尽早休息。她甚至比要求的时间还提前了五个小时开始禁食。“万一我的消化系统比其他人都怠惰呢?我要确保万无一失,饿着肚子算不上什么。”她甚至兴致勃勃地拉着克莱尔不让她走,想要把年轻时的创业故事讲给她听。
第二天一大早,克莱尔和维奥拉推着轮床从七楼来到了惠灵顿医院三楼的手术室里,医生和护士们已经等候在那里了。“准备好了吗?”主刀医生笑着问道,“上帝保佑您。”
术前准备就绪,医生们需要等到远在利兹医院的供体肝脏摘除后的电话后再进行手术——电话确实打来了——不过带来的通知是,器官分配中心临时决定将肝脏分配给一个药物导致的急性重度肝脏衰竭患者。
“万幸你们还没有划开腹腔,”前来传话的小护士拍拍胸脯,松了一口气,“再等下一个肝脏吧。”
没有人注意到原本站在角落的克莱尔已经走到了手术台旁。“艾德文娜女士等不了了,”她厉声说道,“如果我们已经划开了腹部,又甚至已经摘除了肝脏,器官分配中心就会把肝脏分配给我们了,是不是?”
她的手捏着手术刀,就停留在已经消毒过的腹部上面,刀尖已经触碰到了皮肤。主刀医生甚至没有看到托盘里的手术刀什么时候被她拿走的。
所有人显然都被她吓到了。“你,现在去告诉器官分配中心,”克莱尔指了指那个惊呆了的小护士,“把肝脏按照原计划就送过来,艾德文娜女士的肝脏已经被摘除了。”
“可、可是——器官分配中心的人说,急性肝脏衰竭的患者也在利兹医院,他们已经开始手术了——”
听到这里,克莱尔意识到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她的手僵了一会,然后慢慢把手术刀放到了一旁。
她知道老太太可能等不到下一个肝脏了,但是她还是摸了摸老太太的手:“没关系,我们等下一个。上帝保佑你,梅林也保佑你。”
走出手术室后,克莱尔黑着脸冲进了维奥拉的办公室,她正在对她所在研究小组的实验数据进行归纳总结。
“我要看一看器官分配中心的患者信息,”她的声音十分平稳,维奥拉知道这是她愤怒的标志,“信息应该都是公开的,对吧?”
英特尔80286CPU的处理速度算不上快,器官分配中心的信息公示用了足足两分钟才刷新在了维奥拉的计算机屏幕上。艾德文娜女士按照紧急程度依旧排在等待队列的第一位,一个急性肝脏衰竭患者显示在了“已获得肝脏”一栏。
维奥拉皱起了眉头。她认真看了很久肝衰竭患者的病历信息,然后艰难地开口:“我不认为他比艾德文娜女士的病情要严重,克莱尔。”
“所以器官分配中心的优先顺序并不是公平公正的,对吗?”
“如果艾德文娜女士的病情严重程度是十级的话,肝衰竭患者的严重程度只有九级。他确实比排在第三、第四位的要严重,但是绝对比不上你的患者。”维奥拉说,“两人病情危重程度的差距显而易见。如果说有什么能让器官分配中心决定把肝脏移植给他的话,你来看——”
维奥拉侧了侧身,克莱尔凑了过去仔细地看着。
“肝衰竭患者只有十六岁。他比艾德文娜年轻,”维奥拉轻声说道,“年轻人总是更容易得到社会资源。因为他们还年轻,因为他们拥有更久远的未来。”
“人命的价值什么时候能被年龄所衡量了!”克莱尔的愤怒彻底爆发,“难道‘年轻人才值得进行救治’是写在你们麻瓜、写在器官分配中心的原则上的吗?”
“根据器官分配中心公布的排序原则上来看,年龄确实不是评判条件。明文规定的影响名单顺序的年龄因素只有一条,那就是12岁以下儿童捐献者的肝脏优先分配给12岁以下的等待者。”维奥拉此时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从理论上来讲,器官分配应该完全由系统来分配。根据紧急程度、捐献者及家人意愿、血型匹配、等待时间等等,系统会自动给出排序。但是分配中心刚刚成立不久,很多规则还不完善……有时,他们会在进行讨论后人为地调整患者的顺序。我想这就是原因,克莱尔。他们不应该这样做的。”
在给艾德文娜调配了今日的魔药后,克莱尔离开了七楼。她没有回到圣芒戈,而是走到了麻瓜街头,四处询问着什么。终于,她锁定了目的地,拦下了一辆的士,来到了Clifford Chance律所的办公楼前。
她身上的麻瓜手术服和这里西装革履的人们格格不入,但是她好像完全不在意一样,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前台小姐敏锐地嗅觉意识到这是一桩医疗官司,便直接把她带到了对医疗纠纷最有经验的律师的办公室里。
克莱尔板着脸抿了一口秘书端过来的咖啡,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要起诉器官分配中心。”她深吸了一口气,“我的病人受到了不公正待遇。原本应该属于她的肝脏被分配给了另一个没有她病情危重的患者,就因为他更年轻。现在,我的患者马上就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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