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病房里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让娜·德姆维尔终于开口了。
“克莱尔……我无时无刻不感到内疚。请你相信我,如果能回到那个时候,无论如何我都不会——”
克莱尔没有理会让娜。她弯腰仔细观察着让娜的双腿,在厚厚的冰霜之上,有一层薄薄的、浅蓝色的流动的液体。“这是什么?”她问道。
“什么?我也不知道……”她又回到了之前的话题,“那是我做过的最荒唐的事情,克莱尔。我不知道我当时怎么了,我被嫉妒的恶魔控制了。你是那么的优秀,我无时无刻不想和你一样……我甚至感觉,我越来越像你,我在模仿着你……”
克莱尔想摸一摸那层浅蓝色的液体,却在触碰到它之前就被惊人的寒意吓得缩回了手。她感受到刺骨的寒冷,感受到毫无生机的死亡的气息。她把脖子缩进衣领里,搓了搓被冻得有些僵硬的手。真是个厉害的咒语。她想到。让娜的腿至少得有零下二百华氏度,而且还在源源不断地制造着低温,难怪整个房间都这么冷。
让娜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可是克莱尔毫不关心她对于三年前告密一事的态度。她的脸比墙壁还要白,透着一股可怕的半透明的青紫色,克莱尔只在死了好几天的尸体脸上看到过这样的颜色。这让她感觉自己正面对着一个熟悉的死人,并且对方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话。
她挥了挥魔杖。让娜的声音戛然而止,然后她发出了一声痛苦的闷哼,因为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金黄色的火焰在她的腿上腾得燃起,火苗舔舐着上面覆着的一层冰霜,她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看着跳动的火焰,克莱尔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夜晚布莱顿沙滩上的烧烤,肥美焦香的烤鸡腿,还有爆汁的烤香肠……再抹上一层蜂蜜……
让娜双手紧紧地抓住被子,指节泛白,下唇被咬出了血。火与冰在她的伤口上共存,这两种形态像是在抗衡一样,几秒之后,竟然达成了某种平衡。火焰变暗变弱,像是窗外投射进来的夕阳一样和煦;浅蓝色液体消失了,厚厚的冰霜开始消融,水珠滴答滴答地落在地板上。
等一切都平息下来之后,让娜的疼痛似乎得到了极大的缓解。她打量着自己毫无血色的惨白的双腿,喘着粗气,擦了擦额头密布的汗珠,抬起头看向克莱尔,满脸都是泪痕。
灼热的火焰熏得克莱尔脸颊发烫,她用手背碰了碰脸颊,想要缓解一下。“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她问道。
“暖和了很多……火苗变弱之后,也不怎么痛了。”
“好的。你刚被魔咒击中的时候,是谁给你做的紧急处理?”
“金斯莱。”
“难怪,我应该猜到是他的。”克莱尔赞许地说,“急救措施做得非常好。黑魔法没有继续向上蔓延,否则你早就死了。金斯莱把咒语封闭在了你的双腿上,但是如果没办法除掉这个咒语,它早晚会扩散的——我会尽全力找到解咒的。”
“刚刚你用的是什么咒语?”让娜犹豫着问道。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克莱尔反问,“是的,就是厉火。不过我对这个咒语做了一些改动,让它没有那么高的伤害性和扩散性。这算是暂时的处理,黑魔法没有被消除,它依旧在你的腿上存在着——而且现在还多了厉火这个黑魔法。这两种黑魔法互相制衡,可以延长咒语被封闭的时间,也可以减轻你在这段时间内的痛苦,提高生活质量。”
她走到了床尾。“现在,试着动一动你的脚。”
两人一起看向让娜的双脚,但是它们一动不动。克莱尔挠了挠让娜的脚心,她的脚趾依旧没有任何动作。“没有神经反射。看来即便我找到了解咒,你的双腿也很可能要截肢。我不认为有细胞能在这样的低温下存活。”
让娜应该是早就意识到这一点了。她没有表现得过于惊讶,只是低下头轻声啜泣。克莱尔没有安慰她,而是继续冷冰冰地程序化地问道:
“我记得金斯莱刚刚和我说,你们在协助芬兰魔法部追捕黑巫师……伤害你的是芬兰人,对吧?”
让娜点了点头。
“他们总是喜欢发明各种冷冰冰的魔法。”克莱尔耸耸肩,“你好好休息。关于如何解咒,我已经有头绪了。幸运的话,你会失去双腿,但是你会活下来。”
她转身想要离开病房,但是让娜喊住了她。
“刚刚你燃起厉火的时候,你知道这会是有效的吗?”
克莱尔露出了一个职业化的微笑。“当然。请你相信我作为一名治疗师的专业水平。”
让娜毫不胆怯地迎上了她的眼神。“是吗?那就好,”她故作夸张地松了一口气,“我刚刚还以为你要杀了我呢。”
像是听到了一个好笑的笑话一样,克莱尔捂着嘴巴咯咯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
“受了伤的人总是这样多虑,疑神疑鬼的……我昨天给一个病人换了另一种药,他就嚷嚷着味道变了,有人要下毒害他呢!唉,我已经习惯了。我会告诉护士给你送一些高热量高蛋白的晚餐,”她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大概半个小时后就会送达。用餐愉快,让娜。”
让娜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克莱尔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回到办公室里,瘫坐在椅子上。厉火?瞧瞧她刚刚都做了什么……她把脸埋在掌心里,在心里默默地冲自己发火。
我刚刚就是一个鲁莽激进的疯子!我只是觉得这或许可行,然后竟然真的就这样做了……我连百分之五十的把握都没有!如果这出了意外,病人死在了圣芒戈里,我该怎么办?该怎么解释?我能把自己撇干净吗?不……我解释不清。我肯定会被辞退,还会被送上法庭。不管这被判定为故意杀人还是过失致死,我下半辈子都完了……我要去和小天狼星做狱友了……
克里斯蒂娜从六楼茶室买了两杯巧克力布朗尼冰淇淋回来,往克莱尔面前放了一杯。“德姆维尔现在怎么样了?”她问道。
克莱尔依旧把脸藏在掌心里,没有回答。
克里斯蒂娜转头看了她一眼。“德姆维尔怎么样了?”她提高了声音。
“什么?”克莱尔回过神来,“哦,谢谢你的冰淇淋!”
“我问德姆维尔——”
“她现在很好。”克莱尔拢了拢头发,“而且我可以很骄傲地说,关于解咒,我已经有头绪了。我刚刚用了厉火,这两种恐怖的黑魔法达成了某种平衡……这已经极大程度上缓解了她的疼痛,而且我相信,黑魔法能够被封闭住的时间也延长了很多。我现在有更加充足的时间来寻找解咒了。”
“哦。”克里斯蒂娜应了一声,开始忙她自己的工作。几秒钟之后,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你说什么?!厉火?”她吼道,“我没听错吧?”
“你没听错。”克莱尔强硬地说,“我有十足的把握才会这样做的。不要质疑我。”
“当然,当然……”克里斯蒂娜的气势瞬间就弱了下来,她尴尬地抿抿嘴,“你是黑魔法方面的权威,你懂的比我们所有人加在一起都要多。如果要我进行治疗的话,我只能用魔药来减轻她的痛苦,尽力延长咒语被封闭的时间……但是你知道的,咒语终将会扩散开来。你现在有什么想法吗?给我讲一讲你的治疗方案吧。”
“这要先从芬兰的黑巫师最喜欢使用的一系列黑魔法说起。”克莱尔蹬了一脚办公桌,椅子滑到了克里斯蒂娜身旁,“你知道让娜·德姆维尔中的是什么咒语吗?换句话说,你听说过这样一个概念——‘绝对零度’吗?”
“这是什么?是指零华氏度?还是零摄氏度,水的凝固点?”
“都不是。在麻瓜的理论中,所有物质都是由分子、原子、离子组成的,这一点你知道的,对吧?这些粒子都在运动——是的,尽管我们看不到它们,但是它们确确实实始终在运动着。当粒子不再运动、动能低到量子力学最低点时,物质的温度就是绝对零度。零开尔文,零下273.15摄氏度,零下459.67华氏度,这就是理论上的下限值,没有比这更低的温度了。麻瓜们认为,绝对零度只能无限逼近,永远无法达到,因为任何空间必然存在能量和热量。”
“这和芬兰的巫师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你听我慢慢说。麻瓜们提出‘热力学最低温度’后,有个芬兰的男巫不相信。他认为麻瓜们愚昧、狭隘、弱小、无能,零开尔文对于无能的麻瓜来讲是温度的下限,但是对于拥有强大力量的巫师来说,一定可以制造出更低的温度。他认为,巫师的力量是能够超越麻瓜科学的边界的。在他提出这个观点后,像是想要证明麻瓜的愚蠢一样,巫师们前赴后继,想要突破这个最低温度。‘达到负开尔文’的热潮在全世界的巫师社会中风靡了几十年,然后就慢慢衰退了,只剩下芬兰的几个巫师还执着于此。他们研究了一辈子的低温,他们的孩子也在研究,孩子的孩子也在研究……正因如此,那里的黑巫师最擅长发明各种冰冻的咒语了。”
“有人成功吗?”克里斯蒂娜急切地问道,“面对巫师强大的力量,麻瓜的科学理论还站得住脚吗?”
克莱尔哈哈大笑。
“当然没有人成功!在热力学领域里,魔法与科学对抗的结果是——科学全面获胜。那群巫师反而证明了自己的愚昧:他们甚至都无法制造出零下四百华氏度的低温!”
吃完那杯巧克力布朗尼冰淇淋后,克莱尔意犹未尽地舔着勺子,甚至连杯底已经融化了的淡奶油都喝了下去。
她舔了舔嘴唇,继续说道:“更可笑的是,为了击溃麻瓜的科学,那群芬兰巫师反倒借用了他们的理论:任何物理系统的温度都是组成该系统的分子和原子运动的结果,也就是说,粒子运动越慢,动能越小,温度越低。为了达到更低的温度,他们开始限制微观粒子的运动速度……这和宏观上物体的运动与静止完全没有关系,所以,他们因此发明出了一个全新的、能够作用于微观粒子的咒语体系——这也算是在愚昧中诞生的智慧了。”
“这和让娜·德姆维尔中的咒语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知道的,我那一套不成熟的解咒理论的核心,就是找到黑魔法的基础原理,然后就能很轻易地通过逆向思维找到解咒。现在,我十分确定地告诉你,我知道这个黑魔法的原理和实质是什么……是让一切都静止。而不是什么冰冻咒、降温咒。”克莱尔观察着克里斯蒂娜的表情,然后狡黠地笑了起来。
“瞧瞧,你一定就是这么想的。如果单纯从宏观意义上考虑,通过提高温度来进行治疗,那注定会是无效的。去学习芬兰巫师发明的作用于微观体系的咒语,然后从恢复粒子运动速度的方面来思考吧,克里斯蒂娜。”
克里斯蒂娜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眉头紧锁。克莱尔提出的观点对她来说过于新颖,她需要慢慢消化……麻瓜的热力学理论是她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的。绝对零度?粒子的动能?她开始思索这些名词的含义。尽管这听起来像神话一样虚幻,看不到也摸不到,但是她愿意相信麻瓜的科学理论是成立的。
从女友维奥拉·斯图亚特那里,克里斯蒂娜听说了很多新奇的麻瓜理论。起初她认为这些可笑极了,因为麻瓜不知晓魔法的存在,很多现象他们无法解释,所以就编造出了那些自欺欺人的所谓的“科学”,然后奉若真理,自以为找到了物质存在与运行的铁律。后来,她才意识到,是巫师们肤浅自大,狭隘蒙昧。
麻瓜们常常是对的,他们的科学甚至能用来解释一些魔法。维奥拉曾经带着她去了学校里的机械实验室,在那里,她对着液压机的上垫板使用了悬浮咒。除了空气,没有任何物体接触了上垫板,但是那小小的电子屏幕上却赫然显示着:扭矩:3T。
悬浮咒能让物体漂浮起来,不代表物体的重力消失了。悬浮咒的实质是“力”:魔法代替了原本承托物给予的支持力,牛顿第三定律是完全正确的,它依旧成立,并且始终成立。
还有变大咒……
在维奥拉的大学实验室里,她们还用电子显微镜观察了石墨。“石墨是一种碳单质,你知道吗?”维奥拉兴奋地说道,然后把石墨捧在手心,展现在她面前,“能把它放大吗?我想看看你们的放大咒是怎么起作用的。”
“速速变大。”
石墨膨胀起来,变大了将近一倍。维奥拉开心极了,她把它放在载物台上,开始调节仪器,观察了一会儿后,她侧了侧身,克里斯蒂娜凑了过来。她看到了杂乱无序的重叠的碎片,像是小孩子攒下来的摞在一起的玻璃糖纸,只不过是黑白的。
维奥拉用这块被放大了的石墨做了很多实验。她测量了石墨的重量,没有任何变化(“看来巫师不能凭空创造出分子!”维奥拉这样说道),测量了它的密度(只有1.5g/cm^3,正常石墨是2.25g/cm^3),又测量了它的导电性以及熔点。紧接着,维奥拉带着克里斯蒂娜走到了隔壁的实验室。“这是红外光谱仪,”维奥拉站在一个巨大的仪器前介绍着,“我们做药学实验的时候常常用到。它可以用来研究分子的结构和化学键。我想知道碳原子的键合情况有没有发生改变……”
她们两个在红外实验室中待了将近五个小时,维奥拉才做完她的实验:晶体中同层碳原子间有共价键,有正六边形的环,还有片层结构……这都是石墨应有的结构。数据慢慢被机器吐出来,她突然惊叫道:“石墨每一网层间的距离现在是4.2埃米!正常情况下应该是3.4——你提高了石墨层间距!所以,石墨才变大了!”
这样看来,变大咒也能用麻瓜的科学理论来解释。但是,克里斯蒂娜心里清楚,还有更多的事情无法解释。变形术真的改变了分子结构吗?还是仅仅将分子重组,就形成了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物质?粉碎咒需要极大的力才能造成破坏,这高达几百牛顿,甚至几千、几万牛顿的力是怎么通过魔法来传递的?遗忘咒是作用于海马体的吗?杀戮咒是通过引发心脏骤停而致死的吗?夺魂咒是脑电波的控制吗?时间转换器是超光速的装置吗?幻影移形是通过虫洞来进行空间传输的吗
没有任何人知道答案。
可能是因为麻瓜还有很多未知的领域等待探索,等他们的科技足够发达的时候,他们就能够解释一切;也可能因为魔法与科学实际上是两种独立的体系,只有一小部分知识和原理是共通的……不过,不管怎样,麻瓜的科学都值得巫师们去尊重。
“对了,要不今晚我替你值夜班吧?前一段时间给你安排了那么多夜班……”
“嗯?”克里斯蒂娜回过神来,“不用。你现在不是和斯坦利住在一起吗?他一定在等你,快回去吧。维奥拉今晚也是夜班,我就算回家了也是自己一个人。”
克莱尔感激地笑了笑。“谢谢!”
“你着急回家吃晚餐吗?”克里斯蒂娜看了一眼墙角的座钟,时针刚过七点,“不如再给我讲一讲芬兰巫师的那些能够作用于微观粒子的魔法吧?或者能不能给我推荐几本这方面的书籍?”
克莱尔用魔杖指向办公室另一旁那歪歪斜斜的书架,一本有着漆黑皮质封面的书飞了过来。“《那些你看不到的小东西》,”克里斯蒂娜念道,“只有这一本吗?”
克莱尔撇撇嘴。“有一本看就知足吧。芬兰人们不喜欢四处传授这种类型的黑魔法,他们觉得有些羞耻,因为他们在使用麻瓜的理论来攻击麻瓜的理论,这显得他们像个头脑空空的莽夫。我回家了,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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