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夜里,常奶娘果然发了高热,小院的烛火燃了一夜。

    白芍过去瞧了一眼,见热度很快退了下去,旁边也有下人守着,便没有惊扰楚蓁。

    翌日天明,听闻常奶娘已醒,楚蓁梳妆打扮好,又去了常奶娘房里。

    常奶娘正由丫鬟伺候着喝粥,见楚蓁来了,艰难地想从床上爬起来行礼。

    楚蓁上前一步,阻止她:“不必多礼,你伤势未愈,趴着便是。”

    常奶娘感激地点了点头,楚蓁问起她昨天的情况。

    提及伤心事,常奶娘顿时红了眼眶,一时竟忘了伤口的疼痛,重重一拍被褥,凄声哭道:“昨日我到了地方,准备入府去见主家老爷,可刚入府,那府里下人就同我说老爷不在,让我明日再来。”

    “我想着姑娘要在庐州府待三日,明日再去也来得及,便打算离开,谁知到了府门前,迎面来了一个年轻公子。”

    “我一眼就瞧见他腰间挂了一块云纹玉佩,那分明是少爷的贴身之物。我问他玉佩从何而来,他非但不答,反而叫家丁将我打了一顿,我知事有蹊跷,带着伤冲上去理论,他竟说……竟说少爷小姐一年前就死了!”

    常奶娘哽咽一声,情绪忽然激动起来,“一派胡言!我家少爷和小姐活得好好的,数月前少爷还写了信给我,说他们在庐州府过得好好的,断不可能出事!”

    楚蓁见她哭得撕心裂肺,真怕她一口气提不上来晕过去,忙叫白芷端杯茶水给她。

    白芷把水递过去,婉言劝道:“常奶娘,你身上还有伤,不宜太过激动。”

    常奶娘大约也是说得累了,一口气喝完了水,道了声谢,又气愤道:“那人信口雌黄,定是他们孙氏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偷了我家少爷的玉佩不说,还将我家少爷小姐藏了起来!”

    楚蓁眉梢微微一动:“孙氏?”

    “这孙氏原是我家夫人的远亲,老爷夫人去世后,少爷小姐没了家,只有一个远房表姨母因在闺阁时受了夫人恩惠,愿意接纳他们。”

    常奶娘解释道,“少爷就想,与其留在故地触景伤怀,倒不如带着小姐来庐州府投奔这位远房表姨母。”

    楚蓁迟疑了下,问:“那这孙氏……”

    既然出了阁,那必定不是本家了。

    “正是这位远房表姨母的夫家。”

    楚蓁一时语噎,这关系差的也太远了,从小又没见过面,会发生这种事不足为奇。

    常奶娘没注意楚蓁的沉默,自顾自道:“少爷信里说这位表姨母待他们很好,可昨日我去了后才知道,原来孙家的当家主母早就换了人,一年前少爷的表姨母病入膏肓,最后没熬住去了。”

    “这孙家老爷是个不着调的,丧期未过,便急慌慌抬了小妾为继室,连带着小妾的两个庶子庶女也跟水涨船高,成了正经的嫡子嫡女,说不定少爷小姐就是被他们赶走的!”

    楚蓁听明白了,也就是说,这趟去孙府,不但白挨了一顿打,还没问到她家少爷小姐的下落?

    常奶娘亦是后悔,咬牙切齿道:“早知道,我便该听姑娘的话,多带几个人去,没准还能问出点眉目来。”

    这话一出,连白芍都忍不住笑了:“常奶娘,此言差矣,私闯民宅还大打出手,官府也是要管的。”

    当然,管也得看对象是谁。

    这种事可大可小,官府的人也不傻,有些人家他们也惹不起,只能看碟子下菜。若是双方都有理,哪方身份地位高,多半会更占优势些。

    公主说要派两个人跟着常奶娘,原是给她充个场子,顺便搬搬行李,可不是让她去打架的。

    常奶娘经年在大户人家当差,也明白这个道理,不好意思道:“我也就是一时气话,被气糊涂了。”

    说罢,扭头看向楚蓁,脸上闪过一抹犹疑之色。

    楚蓁一眼看穿她的心思,笑了起来:“想让我出手?”

    常奶娘眼神闪了闪,没说话,算是一种变相的默认。

    楚蓁坐在圆凳上,染着蔻丹的纤纤玉指在膝盖上轻轻点着,双眸漆黑澄澈,带着审视之色,始终未发一言。

    她是好说话,也有些恻隐之心,却不代表别人开口她就得答应。

    大楚未亡,她好歹还是个公主,若是轻易答应了,日后岂非什么人都能求上门来了?

    更何况,当初她答应的是送他们去京城,可没答应为他们得罪人,而且听上去还是一家蛮不讲理的人。

    常奶娘抬起头,见她含笑不语,犹豫半晌,屏退了一旁端着粥的丫鬟。

    待丫鬟出门,房里只剩下楚蓁和白芷白芍。

    她敛起悲怆的神色,强撑着支起上半身,额头轻轻磕在床上,做出叩首参拜的姿势,恭声道:“民妇常氏参见公主,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屋外的暖阳投过窗棂倾洒进来,斜落在床榻和圆凳之间,仿佛划出了一条楚河汉界。

    楚蓁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一声:“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没问“为什么”,而是问“什么时候”。

    这二者意味截然不同。

    常奶娘听出话外音,身形一僵,坦白道:“最初在林中见到公主的第一眼,便已经知晓了。”

    “这么说,那位死去的桂奶娘冲出来替我挡刀,是你们二人早有预谋?”

    常奶娘应了声是,心头惶惶不安。

    她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位公主或许并非她们所以为的那样单纯,相反,她很聪明,是她们低估了她,也高估了自己。其实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们目的不纯,只是没有明说罢了。

    想想也是,皇宫中哪来的单纯之人,那种吃人的地方,单纯之人是活不下去的。

    事已至此,常奶娘不敢再隐瞒:“老姐姐曾在京城见过公主一面,故而当初在驿道上,她一眼认出了公主的身份。”

    “后来公主遇刺,老姐姐同我说少爷小姐如今寄人篱下,孤苦无依,少爷年后还要参加科考,倘若能得到公主的庇护,不仅两位小主子在京城的日子会好过很多,少爷往后的仕途也会更好走……”

    楚蓁替她说出未尽之言:“所以她才冲出来替我挡刀,还留下那样的遗言?”

    常奶娘迟疑地点了下头。

    “她倒是忠心,为了主子的前程,不惜以命相换。”

    楚蓁笑容很淡,葱白似的手指在裙摆上抚了抚,漫不经心地问,“你们可有想过,若是我最后没答应,你们就是白忙活一场,赔了夫人又折兵。”

    常奶娘闻言,低着头久久无言。

    再开口时,声音带上了几分郑重和虔诚:“昔年威北候镇守北方,以一万守军抵挡胡人五万大军,保下北方边城数十万百姓。当今皇后娘娘更是巾帼不让须眉,以女子之身当家,北方战事胶着之时,甚至不惜以身试险,亲自押运粮草送往前线,只为能让保家卫国的将士们吃一顿饱饭。”

    “老姐姐告诉我,如今四海升平,朗朗乾坤,皆是北地晏家军用命换来的,没有晏家,安有今日之太平盛世?公主乃是晏家后代,无论公主最终答应与否,她都无怨无悔,这是身为大楚百姓,当报于晏家人的恩情。”

    一阵清风拂过,吹得院中古树簌簌作响,屋内只余几人轻微的呼吸声。

    白芷不动声色朝旁边看了一眼。

    圆凳上坐着的少女面容依然沉静,如同一片风平浪静的湖水,泛不起半点涟漪,只是那双秋水似的明眸落在常奶娘的身上,久久未曾挪动,叫人猜不透她的想法。

    白芷收回视线,垂下眼睑,并未多嘴。

    她不禁回想起入宫前住在威北候府的日子。

    那个时候威北候府已经走过最低谷的时期,否极泰来,随着皇后娘娘坐稳中宫之位,重振了当年的风光,世子爷也承袭了爵位,逐渐步入官场。

    她虽未见过老侯爷,但听府中的老管家说过不少关于老侯爷的事迹。

    听说老侯爷曾三次孤身勇闯敌营,最后一次还成功斩下了敌军将领的首级,以一己之力扭转了战场的局势。

    他在世时,大楚的边境线从未后退过一寸,敌军光是听了他的名字就落荒而逃,北地百姓将他誉为大楚的守护神。

    后来,老侯爷在战场上为救先帝而死,侯爷夫人殉情而去,先帝悲痛不已,整整休朝三日,并下旨以王爷王妃之礼安葬老侯爷夫妇。

    到了出殡那日,京城城门大开,全城百姓痛哭跪送,百官脱下官服高唱挽歌,当时已经身为太子的楚宣帝更是亲自出宫,为老侯爷抬棺送葬。

    如今北地虽有卫国公镇守,可到了寒冬腊月的时节,胡人还会南下侵扰,边城百姓苦不堪言。故而每逢老侯爷忌日,城里家家户户都会点起长明灯,祈愿来年北地安宁,国家昌盛。

    这些事迹白芷打小听了无数回,她苦学武艺,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和老侯爷一样,征战沙场,为国效力。

    谁知后来阴差阳错入了宫,偏偏宫中规矩森严,一言一行都要谨慎,她已经许多年未听人提起这些事了。

    没想到竟在这样的场合之下,听一个老妇人提起了老侯爷的旧事,不免心中多了几分触动。

    就在这时,楚蓁骤然起身:“起来吧,好好养伤。”

    之后再无下文,低头理了理衣裳,转身便朝门口走去。

    白芷和白芍对望一眼,连忙跟上。

    正欲跨过门槛,楚蓁突然停住了脚步,发髻上簪的点翠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她回头,望着床上黯然失神的常奶娘,心道这果然是个聪明人,知道如何拿捏她的软肋。

    ……算了,姑且帮她一次,总不能辱没了晏家人的威名。

    这般想着,脸色也绷了起来,故作不耐烦道:“我脾气一贯不好,这次我帮你把人带回来,但下不为例,无论如何,我只喜欢坦诚相待之人。”

    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榻上,常奶娘猛地回过神来,心中大喜,再次直起身,朝楚蓁离去的方向缓缓磕了一个头。

    -

    出了院子,走在游廊上,白芷说起了老侯爷的事迹,说到尽兴处,还手舞足蹈比划两下,兴奋得小脸通红。

    白芍瞥了她眼,甚是无奈,快走两步,问楚蓁:“小姐,您觉得常奶娘说的是实话吗?”

    “当然是实话,这还能有假?”白芷现在对常奶娘观感极好,一听白芍质疑常奶娘,下意识反驳。

    楚蓁却道:“半真半假吧。”

    “小姐何出此言?奴婢瞧着那常奶娘的样子不像说谎啊,难道她还敢拿老侯爷做幌子不成。”白芷面露诧异,挥舞拳头,“她若是敢这么做,奴婢现在就杀回去!”

    楚蓁摇了摇头:“我是指她前半段话,她应该还有事瞒着没说。”

    “奴婢也这么觉得。”白芍附和道,“按说一个奶娘是没资格面见小姐的,那常奶娘却说桂奶娘一眼就认出了小姐的身份,说明她曾经见过小姐。”

    白芷一听这话,也察觉出不对劲,冷静下来:“可小姐极少在外露面,即便露面,也多是去参加诗会雅集或是祭天大典这等大事……”

    “所以,那桂奶娘以前主家的身份肯定不低。”白芍推测道。

    寻常富商和小官根本去不了这些地方,更遑论一个下人?

    “算了,先不说这些,纸包不住火,等回京了,有些事情自然会水落石出。”楚蓁打断她们的话,“当务之急,是找到那两个人的下落。”

    楚蓁思索片刻,心里有了主意:“白芷,你去帮我做件事。”

    白芷连忙敛容正色:“小姐您说。”

    “你和冯刚去查查常奶娘说的那个年轻公子。”楚蓁眼底掠过一道暗光,“查到人了,不必来回我,先打一顿,再去城外找间破庙,把人绑了扔进去。”

    白芷眨眨眼,有些迟疑:“小姐您这是要……”

    通常公主露出这副表情,就代表着有人要倒霉了。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既然喜欢打人板子,那就让他尝尝挨打的滋味。”

    论起整人的手段,这世上还没人比靖德厉害。

    楚蓁勾了勾嘴角,“等到三更半夜,再让冯刚找人学两声狼嚎,弄点鬼影吓吓他,只要别把人吓死了都行,留着我明日去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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