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婚。
陆泱元与李嬷嬷对视一眼，俱是大惑不解。陆泱元上头还有个比她大两月的四姐姐，照理说皇家开恩，应该按序来，怎么偏巧挑了中间的一个。
李嬷嬷问：“许的是哪家的亲？”
“临江伯府的三公子。”碧云道，“听说是明日传旨。”
听到临江伯府四个字，陆泱元不觉心头一跳。
李嬷嬷转眸看她，陆泱元摇了摇头：“我也没听说过。”
碧云向来口直心快，不像李嬷嬷还懂得遮掩遮掩，她将自己打听到的巨细无遗讲出来：“听说那三公子是临江伯的侄儿，小时受了伤，是个跛子，且生得一副……怪模样，再加上身子不好，所以不大出来走动。还有说他今年二十四，早过了议亲的年纪，伯府之所以迟迟不见动静，是因为他有龙阳之好，不愿娶妻生子。”
碧云每说一句，李嬷嬷的脸色就更难看一些。这亲事怎么听都不是桩称心意的，受伤入不得仕途倒在其次，但又是怪模样又是龙阳之好，真嫁过去，岂不是姑娘一辈子都赔在了里头。
“这可怎么办。”碧云哀叹，“早知道还不如去庄子上！”
“……这事就没有回转的余地了？”李嬷嬷不甘心，咬紧牙关，“要不然老奴去求一求二太太，哪怕把命豁出去也罢了，绝不能让姑娘嫁给这样的人。”
“懿旨指婚，纵使你去求她，也没什么用。”只有陆泱元尚且算是冷静。不过也仅是表面上。陆泱元在意的倒不是嫁给这样一个人，出事后这半个月，她早已清楚落在自己身上的婚事不可能有多好。可是临江伯府……
她要嫁的是那个人的堂兄。
这就让她难以平静了。
一时之间主仆三人各怀心思。
李嬷嬷俨然失了魂魄一般，连神情都是恍惚的。她是看着陆泱元一点一点长大，心里对她的期盼自然要比碧云高，嫁这么个人，相当于后半辈子都毁了。
碧云亦是忐忑不安：“姑娘……”
“别怕。”陆泱元定下心神，语气恢复了往日的沉稳，“这也算不是最糟糕的。倘若他真有龙阳之癖，相敬如宾一辈子，也好比在这儿任人嗟磨。”
陆泱元总能从最坏的情况里看到好的一面，听她这么说，碧云方才稍稍释怀了些。
李嬷嬷却不如碧云那样好哄，她只觉得百年之后无颜去面见夫人，好好的一个姑娘交在她手中，不仅险些没了命，还摊上这么桩婚事。
陆泱元还在病中，没多少精神再去细想，宽慰她们几句后便是歇下。碧云是个心大的，愁归愁，饭照常吃，觉也照常睡，总体来说没有太大影响。只有李嬷嬷一个，心绪久久难以平复，枯坐到天亮，一夜之间憔悴得仿佛老了好几岁。
懿旨在第二日下达府中。
中宫似是体谅陆泱元，知道她病还没好利落，只让罗氏代为领旨，便算了事。婚期定在明年打春后，满打满算留了小半年的时间准备，虽是仓促，倒也还算是足够。
皇家指婚明明是再大不过的恩典，这时却成了笑柄。阖府上下谁人不知五姑娘将要嫁给个瘸了腿的丑八怪。
“要我说，她也是活该。”入了秋，接连下了几场雨，一天凉似一天。六姑娘趴在暖阁当中的紫檀小几上，一面百无聊赖旁观四姑娘用剪子剪去盆栽斜逸的枝叶，一面幸灾乐祸道，“若不是因为她，表哥也不至于被禁足在家，什么地方都去不了。”
人人皆知盛京十八道巷，陆家的姑娘最好看，四姑娘自也不例外。陆六姑娘娇俏活泼，陆五姑娘沉静温婉，□□姑娘则胜在明艳精致，遍地金掐金刺绣云纹长裙，珊瑚绿攒花珠簪，赤金缠明珠耳坠，单一件拿出来都是熠熠生辉，真真是从头精细到脚，有时就连六姑娘看着都不觉眼热。长房不成器，娶的媳妇却是皇商出身，地位虽不高，带来的嫁妆很是丰厚。再加上四姑娘的皇商舅舅时不时会送些个玩意儿给她玩，她在吃穿用度上倒比六姑娘还要阔气。
四姑娘专注着手上的银剪子，听了这话连眼皮都懒得抬，随口道：“就该年关了，府衙管事管得紧，你表哥不出去也好，省得他又闯祸。”
其实落水当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和六姑娘俱是心照不宣。罗源能顺利见到五姑娘，这背后少说没有六姑娘的一臂之力。六姑娘小她们三岁，心性还是个孩子，可能也觉着好玩，掺和了这档子事，等事发了方才觉得严重起来。按照她二婶娘罗氏的性子，约莫也是清楚其中的门道，却堂而皇之地把责任都推给了五姑娘，将自己闺女择得一干二净。
还不就是欺负三房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平心而论四姑娘挺看不上二房的做派，一股小家子气，成不了什么大事。不过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些知道归知道，她也懒得管，全当凑趣看个热闹，并不往心里去。
六姑娘托着脸，目光不觉顺着四姑娘手上的剪子转到了她的腕上。四姑娘戴着对红珊瑚手串，珠子红得似血，莹润光华，是上等的货色，衬得皓腕愈加白皙。六姑娘自己也有这么对串子，成色却远不如她四姐姐的通透。
六姑娘道：“真不知道她有什么好的，竟值得表哥这样着迷。我倒觉得四姐姐若嫁给表哥，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四姑娘笑着扫她一眼：“可别开玩笑，这种福分我当不起，再说了，侯府岂是随便就能进的。”
话虽如此，四姑娘心里却隐约有点瞧不上罗源。尽管她自己的身份不高，配不配得上都是两说，但侯府明显在走下坡路，罗源又是个只会吃喝玩乐纨绔子弟，于她来说不算是门多好的亲事。
六姑娘嘿嘿一笑：“四姐姐这样好，嫁到哪儿都是绰绰有余，莫说是侯府了，指不定日后进皇宫当个娘娘呢。”
这话捧得过了头，四姑娘心知是有求于她，似笑非笑地敛了眸：“说罢，又想要什么？”
六姑娘也不客气，伸手指了指她腕上的串子，巴巴道：“姐姐手上的那对串子我瞧着不错，甚是好看。”
四姑娘在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作得无所谓，她大大方方褪下，唤了贴身侍婢近前，叫拿着放在锦盒中给六姑娘送去。
“我就知道，四姐姐最好了。”六姑娘喜笑颜开地，如是说道。
*
城南的临江伯府，占据了四周最好的一处地段。自长房二房分家后，修墙隔了东西两院，长房在西，二房居东。二房长辈去世后，留下一儿一女，长子在族中行三，人称谢三公子。
东苑。
青竹郁郁苍苍，修直挺拔，风起，竹叶摇摆，沙沙声似一片江海。林间有蜿蜒溪流，清澈见底。溪林环绕处，便见竹坞。
坞中。
“是我僭越了，不过也是为了你好嘛。你这又是送银两又是送东西的，可谓是痴心一片，但人姑娘又不知道。我一道旨意下去，也算是成人之美。”
说话的少年约莫十七八岁，青衫玉冠，剑眉星目，举手投足间自带着天然而成的英气，正是当今天子，大魏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小皇帝赵恕。
赵恕对面的坐着一位美人。之所以这样讲，是因为除却这二字以外，再找不出旁的更贴切的语言来形容。那人生得美极，唇红齿白，艳丽无双，不笑时尚且还有些清隽风雅之态，笑起来凤眸潋滟，灼灼有光，净是雌雄莫辨的神态。纵使是坐拥三千后宫，见惯天下美女的赵恕，对上这张脸，有时也不觉会稍稍一怔。
这是一个比女人还美的男人。
任凭是谁也想不到，传闻中面容丑陋的谢三公子谢长洵，竟然是这样一副好相貌。赵恕幼时读书，读到看杀卫玠的典故，只以为是唬人，后来见了谢三，方才知道原来这世上当真有人可以用美貌杀人。
可惜谢三不爱用。他杀人的手段与他的外貌截然不同，更偏爱手不血刃，便是杀人于无形。
就是这么个狠辣的人，如今坐在特制的楠木轮椅上，怀中趴着只懒洋洋甩尾巴的白猫，笑吟吟望着面前的赵恕，看上去甚是温柔可亲。
但与他相识多年的赵恕清楚，神他妈的温柔可亲。
这都是假象！
赵恕摸了摸自己发凉的后脊，被这么注视着，底气立时减去一大半，再狡辩起来，没了刚才的理直气壮。
他讪讪一笑：“我真是为了你好。”
整个大魏也找不出第二个能让小皇帝这么怕的人。九五至尊，自来是说一不二，哪容得旁人如此作态。偏偏赵恕生不出一点脾气。
谢长洵没有理他，只稍垂了眸子，抬起手来。他有一双同样好看的手，白净修长。赵恕以为他要做什么，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谢长洵似笑非笑扫了他一眼，却是拈起藤盒里的白子，慢悠悠下在了案几上布着的残局中。
“怕什么。”他道。
赵恕：“……”
他怎么忘了，谢三最擅长的就是慢条斯理地折磨人，都说落到他手上，想不死不难，想死才是最难的。
还不如一刀来得爽快。
赵恕痛定思痛，知道今天自己若是不招认，怕是就过不去了。他不再妄图挣扎，嚣张的气焰荡然无存。
“我错了，你罚什么我都认，这总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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