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洵懒懒地抬了抬眼,看了他一下,却还是不说话。
赵恕不禁心虚起来。诚然这事表面上是为了谢长洵着想,实则还是他想看热闹罢了。谢长洵这人,自他认识以来,一直都是副从从容容波澜不惊的模样。他继位前朝中风起云涌,五皇子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几次三番陷入危机,谢长洵却是举重若轻,不管情况如何紧迫,始终照常吃照常睡,可偏生每次到了紧要关头,都能轻轻松松化险为夷。
赵恕叹为观止,那时就在想,幸好谢长洵是站在他这一边的,如若不然,不说继位,能不能平安活下来都是奢望。
然而这样一个浑身上下找不出丝毫破绽的人,在情场上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二愣子,暗恋人家姑娘多年,只会暗戳戳送东西,明明是再好不过的雪中送炭的机会,硬是每次都做的不留痕迹,即使人家想要报恩也无迹可寻。
小皇帝这个局外人都替他着急。
“要不然我收回旨意?”赵恕屈指敲了敲案几,琢磨着谢长洵的心思,“虽说是儿戏了点,不过我的做派一贯如此,那些言官估计早该习惯,骂个几天也就消停了。不过那陆五姑娘就惨了,指了婚还没几天又被退婚,再想嫁出去怕是……”
谢长洵嫌他聒噪,轻蹙了眉:“闭嘴。”
赵恕稍一顿,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物,瞪大了眼,目不转睛盯着谢长洵看。
这是……恼羞成怒了?
赵恕还是头一次见他这样沉不住气,正待细究,谢长洵却笑了起来,漫不经心地将目光投向小皇帝,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凶狠的话:“眼珠子不想要了?”
赵恕:“……想要。”
谢长洵仍是笑意盎然:“那近一段时间都最好别再让我看见你。”
赵恕:“……”
这是威胁吧?是吧是吧?
赵恕轻咳了一声,试图为自己挽回一些颜面:“婚事……”
“这件事你不用再插手。”谢长洵一面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到棋盘的残局上,一面淡淡道,“朝堂的事还不够你操心?”
赵恕无趣地叹了口气,乖乖受教。他见谢长洵专注下棋不想再理他了,摸了摸鼻子打算离去,但刚一起身,谢长洵没动,反是他怀中的白猫倏地睁开了眼。这只猫通身雪白,没有一处杂色,平日里躺着不动,软绵绵很好捋的样子,不见一点攻击性。睁开眼却又一不一样了。它有一对血宝石般的红色瞳孔,流光溢彩,晶莹剔透,盯着看人时,总有种阴森森的诡谲之气。
赵恕生平最讨厌被它盯着看,这畜生有灵性,被盯久了他总疑心走路要摔跤,故而也不用谢长洵赶,便是忙不迭离开了竹坞。
坞外流水潺潺,叮咚作响。
带刀侍卫守在外头,百无聊赖到开始逗弄起溪水中的花斑鱼。听到门扉轻启的声音,他回头一看,发现是灰头土脸逃出来的小皇帝。
赵恕在谢长洵面前不敢造次,但在他手下人面前就随意多了:“你们家阁主真可怕,好心被当成驴肝肺,我可太冤枉了。”
在阁主的诸多禁忌上反复横跳多年还能安然无恙,周时新打心底很是佩服这位年轻的小皇帝。他苦兮兮道:“您就别没事找事了。阁主这几日心情差得要命,您在宫中暂且还能躲一躲,遭殃的却是我们这些底下当差的人。”
赵恕和那些养尊处优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不一样,他自小在军营中长大,身边都是些大老粗,习得一身的匪气,即便现在坐上了皇位,依旧积习难改,私底下对人从不拿捏架子,一惯随性而为,说好听点是平易近人,难听点,用言官的话讲,便是不成体统。
他手一伸搭在赵恕的肩膀上,压低了声音:“那陆家的姑娘到底什么来头,也值得你们阁主这么对待?”
周时新露出为难的神色,摇了摇头。
赵恕嘁了一声,斜着眼瞧他:“没意思。”
“不是不想说,是我也不知道。”周时新飞快地扫视竹坞一眼,确保没有异样,方才小声提点这位胆大包天的小皇帝,“不过大约和十年前的那桩事有关,您也清楚阁主从不提当年的事,殿下着实不该去犯这个讳。”
十年前。
赵恕隐约知道十年前发生过一件事,具体是什么无人知晓,但那之后谢长洵父母与老阁主先后故亡,藏在暗处的千机阁也经历了大清洗,就连他身边的人也整个换过一遍。
如果陆家姑娘真的同当年的事有所牵连,他这个玩笑未免闹过了头。
赵恕回头看了看,这才惊觉谢长洵对自己已经是手下留情。
他大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捂着胸口道:“你说得对,我还是在宫中避一避风头为好。近一段时日就有劳你承担你们家阁主的怒火了。”
周时新为小皇帝的不着调很是无语。赵恕倒没什么自觉,坑完队友后,他想起来:“你们家阁主以后不会再不见我了吧。”
周时新忍着腹诽的冲动,正经答道:“应当不会。”
赵恕才放了心。
两人的窃窃私语,于竹坞之中的谢长洵,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周围没了旁人,他膝上的白猫一跃而下,旋即跳上了靠后的博古架,寻了舒服的位置,结结实实伸了个懒腰,方是摊成一团接着睡去。
谢长洵摩挲着指尖白子上凹凸不平的纹理,这棋盘上的残局他钻研了有好几年,还是不得其法。
坞外,一阵风动,吹响了檐下翠竹做成的铁马。谢长洵循声看去,临近傍晚的金光从窗沿缝隙间洒落进来,将竹案上的物件都镀了一层金边,悬在红木笔挂上的白玉玉玦亦是如此。
陆五姑娘。
谢长洵盯着那玉玦看了许久,方才是收回目光。
*
懿旨下达,婚事已成定局,纵使李嬷嬷千般不愿,也难以再改变什么。
陆泱元却很快接受了这一事实。她自认旁的优点不算多,随遇而安是一项。既然无可挽回,那么早做打算才是正理。
何况这门婚事虽然不尽如人意,好处不是没有。因着是皇家的指婚,在未把她送走以前,罗氏不敢再像以往一样苛待于她,往日捧高踩低的下人各自敛起小心思,一切供应不再缺斤短两,是难得的舒心日子。
陆泱元的病在大夫的精心调理下也很快痊愈,身子好起来之后,她即着手准备起自己的嫁衣。由于婚期紧迫,罗氏甚至还派了两个绣娘来从旁协助,替她省去了不少工夫。
碧云见她家姑娘不急不躁,因那些闲言碎语而摇摆不定的心渐渐跟着沉静下来。新妇要置办的物件多,罗氏不过是抱着办差的心思敷衍了事,备下的东西大多是面上过得去而已,李嬷嬷只得带着碧云一件一件重新检查过,少了的另去补办。
日子骤然忙碌起来,月前落水一事也慢慢地被人遗忘,很显然,中宫下旨指婚更值得人们津津乐道,茶余饭后的闲话也从陆家姑娘与侯府世子的纠葛,转移到了伯府的谢三公子身上。
临江伯府今年来风头正盛,先皇时颇受恩宠,新帝上位,虽被外戚夺了不少关注,却仍是恩遇不断。最关键的是临江伯有个好儿子,正经的爵位继承人,谢家五公子。这谢五和侯府世子罗源那个败家子不同,他出身高门,却谦逊有礼,在国子监是出了名的学问好,加之又有副被赞赏为芝兰玉树的好相貌,是不少勋贵心目中理想女婿的上乘人选。
长房出尽了风头,相形之下二房就显得惨淡多了。二房本就没有爵位可以继承,加之英年早逝,很快便淡出了京中众人的视线。而那位谢三公子的名头,更是闻所未闻。他不爱出来走动,又没有功名傍身,且跛了只脚,注定与仕途无缘,所以即便最爱结交往来的门户,也不曾见识过本尊,甚至可以说这道懿旨一出,大家才恍然发觉谢家还有这么个人。
有关谢三公子的八卦一时甚嚣尘上,津津乐道间,或真或假演变出不同版本的传闻。有像碧云探听到的,说他好龙阳之癖,不见天日的府邸之中豢养着不少娈童;又有说他受伤后除了跛脚还不觉,故而阴郁暴虐,暗中做过很多不可言说的勾当;还有讲他当年受伤时曾毁了容,面容可怖,所以才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这些话讲来讲去,说到底大多都是凭空臆测,人们真正好奇的,是那常年正门不开的伯府东院中究竟隐藏着一个什么样的人。西院门前自来车水马龙,送往迎来中,敞亮明快,知根知底。东院大门则紧闭,多年没有传出过消息,匿藏于暗处,冷不丁因一道懿旨浮出水面,惹人遐想不断。
而在这一众纷纷扰扰又光怪陆离的传言下,广平侯世子在护城河落水的逸闻乍看起来,就显得甚是微不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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