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得了这消息就急忙赶回到怡夏院。陆泱元针黹活做得累了，正靠在梅花漆小几旁看书，见她风风火火一打帘子进来，以为怎么了，方是坐起身：“出了什么事？”
碧云上气不接下气，微喘着道喜：“姑娘放心，是好事……两件好事呢！”
李嬷嬷也刚好从里间出来，见她这副模样，不觉是摇了摇头：“你这冒冒失失的，在家里还好，横竖没外人看见，等到了伯府，倒成我们不懂规矩了。”
三房的夫人去世后，怡夏院的下人找借口开溜的开溜，懈怠的懈怠，除了些粗使丫头和小厮，跟着陆泱元近身伺候的只剩下她们两个人。陆泱元又是个气性好的，被欺负成这样都不见她埋怨一句，更别提对着她们。碧云是无拘无束惯了，才养出这一副随性的样子。
碧云吐了吐舌头，对李嬷嬷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丝毫不往心里去。她接着说回在外面听到的事：“那杀千刀的前一朝到酒家吃酒去，骑马回府时不小心坠了护城河，虽然被救了起来，却是大病一场，现在将养在府中。听闻病得不轻，可有够他受的。”
“那杀千刀的”自然指的是广平侯府小世子罗源。自陆泱元落水后，他便一直被禁足在府中。其实侯夫人的考量很简单，这事说到底是罗源的不对，但若是碍于舆论压力将错就错娶了陆家五姑娘，她又甚为不甘心。原想着先让罗氏将陆五姑娘借口养病的名字送到庄子上，等过两年风头平息再议亲也不迟，没想到一道指婚的懿旨传下，倒是替他们解了困。
不担心被陆五姑娘缠上，侯夫人对罗源的管治也就没那么严了。可罗源得知自己的心上人被指了婚，很是一蹶不振，被狐朋狗友勾着逃出府，去酒肆想一醉解千愁。千愁解没解不知道，回来时路过护城河，他却是一失足不小心掉了进去，完完整整亲身经历一遍陆泱元当初落水时的感受。
“真是天道好轮回。”碧云甚是解气，“说不定又是神仙娘娘显了灵，也让这杀千刀的尝尝落水是个什么滋味！”
李嬷嬷秉持着过去的教养，虽克制着没有讲什么落井下石的话，但从表情上看也是极为畅快的。只有陆泱元兴致缺缺，将书卷掩起放在一旁，问她：“第二件呢？”
提起第二件，碧云喜笑颜开：“宫里的皇后娘娘赏了东西，现在正在往咱们怡夏院送来，真真是好大的脸面。”
这才是桩要紧事。
陆泱元与李嬷嬷面面相觑，都不明白这恩典从何处来。若说指婚还可能是心血来潮，专门赏东西，那可是给足了面子，多少名门望族都可望不可即的恩遇。
她们不敢耽搁，忙收拾停当了，宫里的内侍将好到月门外。来的还是上次报信的夏公公，算上这次，他已经来了三趟，还不曾碰见陆泱元的面。
宫外的人或许不知情，在内廷当差的夏公公却是心知肚明，眼前这位可是宫中炙手可热的大红人，不仅被皇上亲自指了婚，还特意叮嘱皇后替她填补嫁妆，这样的恩待，当真是皇恩浩荡。
像夏公公这样的大太监，惯来懂得讨巧，一见面就拣着好听话问候：“姑娘可是身子大安了？娘娘惦记着您，特命奴婢来瞧一瞧，若有用得着的地方，还请吩咐。”
陪着同来的罗氏听到这话微感诧异，不动声色看了眼对面的五姑娘。
陆泱元行过礼，方答：“已是大好，有劳娘娘费心了。”
夏公公看她面色不错，想来不是客套话，遂放了心。他将赐下的东西讲过一遍，命身后的小太监递了清单给旁边的李嬷嬷，让她差人又清点一遭才是作罢。
“奴婢看姑娘还忙着，东西既然送到，也不敢多耽搁。娘娘说，婚期仓促了些，若是短了缺了什么，一时寻不着合适的，只派人往宫中递个信就是。”
夏公公语毕，候在一旁的罗氏微微变了脸色，以为是故意在敲打她。其实这不过是场面话，到底关起门来是府里头自己人的事，宫里又能清楚多少。
罗氏慌忙赔笑道：“哪敢劳烦娘娘，我这个做婶娘的，若连这点差事都办不好，岂不是辜负了我与她小孩子家十几年的情分。”
这态度显然是做贼心虚。夏公公看破不说破，何况也没必要撕破脸面。他笑道：“是娘娘的一份心意罢了，到底还要劳着夫人。”
罗氏见他没有问责的意思，稍稍松了口气。
陆泱元浑然似没见着这场闹剧，她不卑不亢地谢过恩，举止间颇为体面从容，与罗氏的慌张形成鲜明对比。夏公公瞧在眼里，不禁对她高看了几分。
罗氏将夏公公一行人送了出去。待人走后，碧云捧着单子，笑得合不拢嘴：“皇后娘娘好大的手笔，光是湘椴都赐了两匹，想想去年六姑娘就为着半尺的湘椴都闹得不可开交，若是知道了这恩典，岂不要气得半死。”
陆泱元用手中的书卷轻轻拍了下碧云的头：“慎言。”
碧云乐不可支，被警告了也不怎么在意。她与李嬷嬷将东西送往库里，好来日用作自家姑娘压箱底的陪嫁。
陆泱元垂下眸，细看着那份清单，远不如李嬷嬷她们那么高兴。她知道天下没有掉馅饼的事，尤其是这样无缘无故的好意，受与不受，俱是一份忐忑。
陆泱元想了半天也想不出缘由，半晌她轻叹一声，将单子夹进了书页中。
*
陆泱元想不清楚，罗氏同样不明白。
“或许是看在临江伯的份上，替他赏个体面罢。”陆侍郎倒不甚在意，皇家的恩典无非是笼络人心，临江伯也算是朝中半个文官之首，何况谢家三朝臣宰，京中势力盘根交错，新帝继位不过半载，用得着他的地方多了去了。
这么一说罗氏方才稍稍好受些，她冷声怪气说了句：“临江伯对他这个侄儿倒是好。”
毕竟是妇道人家，眼界有限，陆侍郎不欲与她细讲根节，转了话题：“阿元的婚事准备得如何了？”
“东西都差不多添置齐全了。皇家的指婚，我怎敢怠慢。”罗氏说这话显然是压着怨气。
陆侍郎知道她一向不喜三房的人，尤其先前还出了罗源一事。他假装没听出来其中的言外之意，顺水推舟点了点头：“有劳夫人了。”
罗氏颇有一拳砸在棉花上的无力感，她不再言语，揉着额角闭上眼养神。侯在一边小丫鬟极有眼力价，赶忙上前来替她揉头。
罗源前日落了水，这笔账虽挨不着陆泱元的边，可细究起来总也是因她而起。罗氏派人去探望，被侯夫人冷言冷语好一顿阴阳怪气，就差没指着鼻子大骂她养了个祸害。罗氏心里憋屈，可不仅发作不得，还得帮着罪魁祸首置办婚事，真真是一口恶气堵在心头，现下她唯一的指望就是快点将这扫把星送出门，最好一辈子别再见到。
然而这口气罗氏忍得，素来被她宠得无法无天的六姑娘却忍不得。
六姑娘常和罗氏去侯府玩，和表哥表姐处得惯，如今侯府因为陆五被搅和得乌烟瘴气，她自觉也跟着丢脸。且从小到大，她是二房嫡女，无论外头赏什么送什么，她俱占着最好的，被有个皇商舅舅的四姑娘比下去也就算了，现在闻得宫里的娘娘赏了东西下来，竟是没落得她一份，就全部送去了怡夏院。六姑娘本就是气不打一处来，又听身边人添油加醋讲了罗氏因陆泱元在宫里内侍面前受嗟磨的事，愈加是怒不可遏。
忍不得。
六姑娘素来是个急性子，当即连罗氏的告诫都顾不得了，仗着素日的嚣张，径直就往怡夏院去。
她到时陆泱元正和绣娘在绣房里，听到外面吵嚷声，她放下剪子，还没来得及出去查看，不速之客早已先一步推门进来。
“六姑娘……”
碧云随即赶来，她刚想上前阻拦，还没碰到边，六姑娘却先是推了她一把，差点摔在博古架上。
六姑娘一副怒火中烧的模样，居高临下望着碧云：“你是个什么身份的玩意儿？谁准你碰我了？”
六姑娘的侍女忙将碧云架开，陆泱元轻蹙下眉，但旋即就恢复了往日风轻云淡的模样。她看着六姑娘，淡淡道：“六妹妹怎么来了？”
“怎么，你这怡夏院我是来不得了吗？”六姑娘一挑眉，挑衅似地乜斜着陆泱元，趾高气昂，“懿旨指婚又如何，谁不知道你要嫁一个又丑又老的瘸子，还真拿自己当回事了。”
六姑娘这一句话竟是得罪了三个人。陆泱元与她一起长大，早对她的脑子不抱什么希望。她眉头都不皱一下，完全不想卷入这种无意义的骂战，轻笑着一针见血道：“妹妹若不满意，去宫里找皇后娘娘说就是了。总归我也不是这拿主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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