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姑娘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是连皇后也一块骂上了,她脸上登时青一阵白一阵:“你!”
屋里两个绣娘都是从府外请过来的,她们给大户人家帮工,见得场面不少,却还是头一次看到这种阵仗,俱是低下头,只做没听见的样子,不想惹祸上身。
陆泱元与六姑娘的关系一直不算好,不过以前六姑娘占着上风,陆泱元的性格淡泊,懒怠与她争抢,只能说是勉强相安无事。但自从罗源喜欢上陆泱元后,这份平稳开始被打破了。
“若是没有旁的事,妹妹先回去罢。”陆泱元慢条斯理道,“婚期太赶,二婶娘应当也不希望延误了时候。”
这明晃晃是拿罗氏出来压人了。
可六姑娘在气头上,哪能听得进去,反倒以为陆泱元是拿懿旨指婚来威胁她。她气道:“白眼狼,三房早没了人,若不是我阿娘好心接济你,你以为你能活到现在?”
陆泱元不接招,从善如流应承下来:“婶娘的大恩,我定当记在心里。”
六姑娘愣了愣,再度被她拿话头噎到:“你……你……”
陆泱元心感不耐,不再与她周旋,冷冷地看向六姑娘带来的两个贴身近婢:“六姑娘不懂事,你们也不懂吗?当真要我把夫人请过来不成?”
两个婢女微微瑟缩一下,也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五姑娘背后有皇后娘娘做主,至少在出嫁前,她们是惹不得的,就算罗氏来了,也只能是息事宁人。
正待要劝,六姑娘却是恼羞成怒,连罗氏的忌讳都忘了,一时口不择言:“表哥当真是瞎了眼了,才会对你这么个下贱胚子念念不忘。礼哥哥说得对,你就是个灾星,害完了自己的阿爹阿娘,转头又害起身边人。”她道,“若不是因为你这个狐狸精,表哥现在也不会落水生病。说到底都怪你!”
她不提这事还好,一提就连碧云都替她们姑娘满腹委屈。她护主心切,顾不得陆泱元平日的教导,边哽咽边道:“当初明明是罗公子追着我们姑娘不放,还累得我们姑娘落了水。六小姐怎能好歹不分。”
六姑娘万没想到一个婢女敢这般理直气壮地回嘴,她一愣,旋即是怒上心头,当即一巴掌打过去。别看她年纪不大,力气却不小,碧云左脸立时红肿起来。
六姑娘尤为不解气,还要再上手,然而刚抬起来,就被人一把攥住。
她回头,对上一双冷冰冰的眼,隐含着怒气。六姑娘从来没见过陆泱元这一副样子,她微怔片刻,回过神来,冷哼一声:“是你自己管教不好她,她以下犯上同我顶嘴,我倒还不能教训她了?”
“既然是我管教不周,妹妹罚我如何?”陆泱元似笑非笑,眼中却没有任何笑意。她比六姑娘长两岁,身量高一些,就这么一瞬不瞬盯着她,竟是有些压迫感。
果不其然,都不用怎么费力,六姑娘这一激就被激怒了,她抬起另一只手:“你以为我不敢?”
可还是不等她落下,就又有人死死抱住了她的胳膊。这一次是她自己的两个丫鬟。
“吃里扒外的东西。”六姑娘皱起眉头,“给你们几个胆子敢拦我了?!”
“姑娘使不得啊!”丫鬟苦苦哀求,一个劲地朝她使眼色。
六姑娘气得什么都顾不得,她们脑子却还清醒。五姑娘是皇后给指了婚的人,若她被打了,折损的是皇后娘娘的颜面。
被这么一挡,六姑娘气性消了大半,这才反应过来。
陆泱元冷笑着看她,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她就是赌她不敢。
六姑娘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偏生皇后娘娘就是陆泱元一道免死金牌,动不得打不得。她不仅没替罗氏把脸面讨回来,还把自己搭了进去。
两个丫鬟担心六姑娘不依不饶,再把事情闹大就不好收场了,赶忙又是哄又是拽的,好不容易才把人带走。
待人离去,陆泱元走过去扶起地上的碧云,碧云也知道自己闯祸了,脸上火辣辣的,抽噎道:“是我连累姑娘了。”
陆泱元默叹一声。碧云年纪太小,和六姑娘差不多大,心性尚且不成熟,不是个能沉住气的。何况她自小被留在陆泱元身边,两人情同姐妹,若只是她自己还好说,一提到陆泱元就不怎么能忍得住了。
陆泱元摸了下碧云的头,略作安慰后让旁边的小丫鬟扶着她去上药。人走光了,屋里变得安静下来。陆泱元整顿好心神,看了眼身后两个战战兢兢的绣娘,慢声道:“将才的事你们只当没看到,不管她说了什么僭越的话,一概不许外传。”
绣娘应声,得了这话才是放心,埋头继续起手上的活计。
陆泱元站在门边,已近傍晚,远处夕阳西下,晚霞将天边照得通红。她静静看了半晌,方是收起视线,重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
怡夏院发生的事,罗氏很快便知晓。她心里咯噔一声,唯恐六姑娘做了什么不该做的,正待去过去瞧一瞧,消息传来,六姑娘已是回去歇下了。
这事怎么看都是六姑娘的不对,罗氏却舍不得说一句重话,只得狠狠斥责了六姑娘身边的丫鬟们,不仅罚了月银,还每人挨了几板子。
“我的心肝儿,你说你好端端地惹她作甚,她明年打了春就不是这个家的人了,同你表哥也扯不上什么关系,你是成心想要别人看笑话吧?”罗氏伸手点点六姑娘的头,呵斥的话尤她说来没了力道,反而带了几分的亲昵,就像是寻常的揶揄。
六姑娘哭得眼睛都肿起来了,她抱着膝盖,抽抽搭搭的:“我,我听说是阿娘,阿娘被她……气,气不过。”
她说得颠三倒四,几度不成句子,偏生罗氏听懂了。罗氏脸色一沉,看向束手侍立一侧的婆子丫鬟:“哪个嚼舌根的破落户,竟是嚼到了你们姑娘面前?”
六姑娘见罗氏是真的生气了,方才平息了些委屈,她扯了扯罗氏的衣袖,可怜巴巴道:“阿娘……”
罗氏虽然疼爱她,但也不是全无原则,至少她清楚这样的人不能留在六姑娘身边。现在在府里有她兜着善后还好说,可有朝一日出嫁去了婆家,保不齐是个祸患。
罗氏打断六姑娘的求情:“这件事你不必管,我自有分寸。”
六姑娘见状不好再多言。罗氏这几天正因为侯府窝火,惩治起下人来一点不留情面,罚的罚,逐出府的逐出府,闹得满院不安生,很快传遍了阖府上下。
整顿完六姑娘身边人,罗氏又明令禁止她再踏足怡夏院,表面上是婚期将近体恤陆泱元,实则也算是表明了疏远的态度。陆泱元在府里的地位本就尴尬,又摊上门怎么看都不算有前途的婚事,权衡利弊之下,府中人对她们愈发是避之不及,能远着就远着,俨然成了异类。
“每次都是这样,明明惹事的是六姑娘,夫人却总有本事转嫁到咱们头上。”碧云很是不忿,却又无可奈何。往日里不管怎么说,出去打探消息至少还有人肯搭理,现在一见到她的面,无论关系好的差的,都视若无物地赶紧离开,活像是看见了什么脏东西。
“她们不来惹事就是菩萨保佑了,你可知足些吧。”李嬷嬷边替她换药,边苦口婆心,“倒是你这碎嘴的毛病该改改,平日姑娘怎么和你说的,一点也不往心里去。这次好在有个摸不着边的皇后娘娘替你挡了一劫,往后可怎么办?”
“……旁的还好说,可我就是忍不下六姑娘那般说咱们姑娘。”碧云讪讪道,“明明……”
陆泱元坐在一边静默不语,只捧着白底青花纹的茶盏,垂眸看着其间浮浮沉沉的茶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碧云以为她是生气了,等擦完了药,忙过来伏在她膝上,可怜兮兮求饶道:“我知错了,姑娘不若……不若狠狠罚我一次,也好让我长长记性。”
陆泱元回过神来,冷不防看到碧云这副表情,竟以为是前院看门护院的大黄,就差没有一条尾巴在后面摇啊摇。她被自己这不着边际的想象逗笑了,没忍住笑出声,掐了掐碧云略带些婴儿肥的脸:“罢了,你这记吃不记打的个性,怕是罚了也没用。”
碧云见陆泱元笑了,松了口气,问道:“姑娘将才在想什么?我倒以为是我惹你生气了。”
提起这个,陆泱元面上的笑意浅了些。她轻轻摇了摇头:“想见了从前的一些事,与你无关。”
碧云抬头瞧着她,想从中寻得线索,无奈陆泱元隐藏得太好,什么都看不出。
陆泱元笑着点了点她额头:“快去忙吧。”
碧云方是起身离去了,屋中没了人,陆泱元的笑容渐隐去。她将茶盏放下,抬头看向被院中梧桐遮挡得半明半暗的窗格,心里想的却是六姑娘口中的礼哥哥。
谢长礼,临江伯嫡子,亦是那个赫赫有名的谢五。他与罗源是发小,为人秉性却大不相同。从前还在书堂时,陆泱元曾在诗会上同他有过一面之缘。印象中的少年清秀干净,不笑时气质有些冷,看上去不好接近,实际是个正直又谦逊的人,当得起翩翩君子四个字。
陆泱元本来与他素无交集,可诗会过后没多久,却无意间有了个同他交换字笺笔谈的机会。他们所言内容无关风月,大多是诗词歌赋,又或是玄学清谈。都说见字如面,谢长礼学问了得,才思敏捷,又习得一手好字。虽是尽力克制,陆泱元还是不免日渐上心,她清楚以自己这样的身份断然配不上谢家嫡子,也不曾心存妄想,点到即止后,终于在半年前找了个借口断了来往。
原来在他心中,她是这样一副形象吗?
无论旁人如何误会她和罗源,陆泱元都不曾放在过心上。
可谢长礼是不一样的。
陆泱元敛眸,无数说不出口的复杂情愫暗藏在眼底,拆解不透化解不开,最后只能沦落为一声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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