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外停着一辆宝蓝顶盖的马车，昨日见过的东院大管事周时新坐在车前，长腿稍屈，随意地搭在车辕上，完全不像个大户人家当差的下人，直到看见陆泱元来，他方才挺直了背，从车上跳下来，恭敬喊道：“夫人。”
陆泱元对着这位大管事多少还是有些不自在，仿佛自己现在不是身处后宅，而是千里之外的边关军营。也不怪她这么想，周时新的身形外貌实在太像边塞诗中以一敌百的英勇将士，尤其那种天生的凛然肃杀之气，总有种杀鸡焉用宰牛刀的错觉。
陆泱元隐去自己的不适，问道：“夫君他……”
“公子在上面等着您。”
碧云因着害怕周时新，藏在了李嬷嬷身后，听闻姑爷在马车上，她偷偷伸出头来想一探究竟，然而还不等看见什么，就先对上了周时新的视线。
碧云：“……”
碧云赶忙又躲了回去，莫名有做坏事被抓包的感觉。
陆泱元没注意到他们之间的小互动，她的目光移到了车厢上，风骤起，掀起帘子的一角，照见那张绝美的脸，又倏而被遮去，仅留下惊鸿一瞥。
陆泱元微怔片刻，才向着周时新点了下头。
周时新命小厮取来脚凳，扶着陆泱元上了马车。李嬷嬷不放心，刚想跟来，却被周时新客气地拦下：“府中事多，人手不够，还劳烦嬷嬷留下来照看。”
这话说得委婉，意思却再明显不过。李嬷嬷看了眼马车，听得里头传来自家姑娘的声音：“有劳嬷嬷了。”
得了陆泱元的话，李嬷嬷不再强求，隔着车帘向那位仍未蒙面的姑爷行了礼，方退到一边。
马车里很是宽敞。
谢长洵身着玄色镶红滚边对襟窄袖长衫，衣上绣暗红流云纹刺绣，相比于昨日着红衣时压不住的明艳，倒多了些沉稳，不过他看上去比昨天无精打采，眉眼间多有些懒怠，恹恹地倚在侧壁，手上捧着卷书册，陆泱元上车时，他正翻过一页，见人来一动不动，只轻笑着抬眸看了她一眼。
那神情分明美极。
陆泱元控制不住地有些脸红，她有意挑了一处离谢长洵最远的地方坐下。
不知过了多久，车轮辘辘，马车行进起来，平稳异常，不见一点颠簸。谢长洵掩上书册，看向陆泱元。
陆泱元本来还不怎么紧张，冷不丁被他这么盯着看，才是感觉到一些压力。
“西院有哪些人，你清楚吗？”他问。
陆泱元点了点头。
事实上相比东院，陆泱元对谢家西院反而更熟悉一些。西院伯夫人杨氏当家，掌着中馈，生有一儿一女，长女行二，嫁给了户部一位侍郎，儿子即是谢五谢长礼。谢老夫人跟着长房住，现居荣寿堂。
“随意应付一下就是了。”不同于陆泱元的兢兢业业，谢长洵显然就散漫多了。他垂眸打量陆泱元一眼，旋即笑起，“我很可怕吗？”
陆泱元愣了愣，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谢长洵似笑非笑：“马车是宽敞，倒也不必坐得那么远。”
陆泱元这才听懂他的言下之意。她对着旁人还好，偏偏一对上自己这位夫君，就容易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
陆泱元犹豫一下，稍稍坐过去些，拉近了二人的距离。
好在谢长洵没再继续为难她，他阖上眼假寐，不再说话，陆泱元便也不开口。她百无聊赖起来，打量完车厢打量起小几上的食盒，打量完食盒目光又落在他将才放下的卷册，隐约看见上面写着残局二字，应当是棋谱一类。
就这么看了一圈下来，马车居然还没有停，倚在侧壁上休息的谢长洵却像是睡着了，呼吸均匀绵长，甚是安稳。
陆泱元再无别的东西可以打量，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谢长洵身上。
昨天见面陆泱元都没敢怎么细看他，如今才注意到他的睫毛又长又密，微垂着头时，光透过帘子映在面容上，竟是投出一片阴影。他闭上眼和醒来像是两个人，没有了那种莫名的压迫感，收敛起美貌，竟有几分的乖巧。
陆泱元不禁好奇起来。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正想着，马车忽然颠簸一下，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陆泱元还没来得及移开视线，谢长洵就先是睁了眼，恰好同她四目相对。
车厢内仿佛寂静了一瞬。
片刻后陆泱元勉强扯出些笑容，替自己圆场：“……到了。”
谢长洵笑了笑，眉梢隐有慵懒的笑意，他抬眸时不知看到了什么，稍一顿，目光便搁置住了。
陆泱元见他看自己，以为是发上沾了什么东西，刚要抬手去摸，谢长洵轻声道：“别动。”
陆泱元一怔，谢长洵已是凑近她，衣袖拂过她的脸颊，其上有茉莉花香混合着淡淡草药味道的气息，是一种很好闻又很特殊的香味。
陆泱元的身体变得僵硬，想躲又不敢躲，心却是怦怦直跳。她抬起眼睛，看到的却是他专注又认真的神情，一如昨天晚上。陆泱紧张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却没想到他仅仅只是不紧不慢地替她扶正歪了的簪子，便收回了手。
“好了。”他道。
陆泱元却没反应过来，仍是愣愣地看着谢长洵，只等他一垂下长睫，便是对上他含笑的眸子。
陆泱元一时失语，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心口，觉得那里还没有平息。
谢长洵笑眯眯看着她，眼中隐有促狭：“怎么了？”
陆泱元一愣，这才后知后觉被愚弄了。她微恼，想起昨晚相似的情景，不禁觉得他是故意的。她摇了摇头，赶忙收回视线，不敢再看他。
这时外面传来周时新的声音，请示他们下去。
陆泱元原想着等谢长洵先动身，自己再跟着下，没想到后者却是迟迟未动。
陆泱元只得问他：“你不和我一起去吗？”
谢长洵却早恢复了先前的懒散神情，他垂眸看她，笑着，眸中神色难辨：“你先下去，我等一会儿就到。”
陆泱元有些奇怪。不过经过刚才的事，她多少有点摸清楚他是副什么性情，所以没有多问，应了一声，就自顾自先下去了。
周时新一早在外备好了脚凳。碧云也跟着来了，侯在一边，看见车帘子动了动，才忙是上前，将陆泱元扶了下来。
与东院的古朴内敛不同，西院去年才里里外外修缮过一番，气派轩昂，处处透着显贵世家的教养，一草一木皆是精心照料。陆泱元去年曾跟着罗氏来西院赴宴，对这里大致还是熟悉的，记得过了园子，往后即是西院内宅。
“夫人先过去吧，公子随后就到。”周时新说了和谢长洵一模一样的话。
陆泱元点了点头，便是有西院的等着的丫鬟上前来，将他们带着往老夫人住的荣寿堂去。
过了垂花门，即是一道抄手游廊。庭前小院被打理的井井有条，暖阁外亦是布满了盆栽，花团锦簇，美不胜收。
有一大丫鬟打扮的清秀女子迎上前来，模样看起来比陆泱元还要大一二岁。大魏尚婚晚，女子多十八十九出阁，稍早些的也至少等到十七，像陆泱元这样及笄还不满一年就嫁人的少之又少，且这种情况多是些贫苦人家，穷得揭不开锅，才拿女儿去换粮食，稍有些脸面的，打死做不出这样事。不过陆泱元是御前指婚，例外中的例外，另当别论。
女子见了礼，自陈名叫流霜。流霜行事作风沉稳有度，想来应是老夫人身前的大丫鬟。她引着陆泱元经由抄手游廊走过，满院子的人都在一旁偷摸摸打量着这位东院的新夫人。昨日的婚事碍于三公子身体不适，潦草结束，除了跟去陆家的两个喜娘外，无一人见过陆泱元的真容，只听喜娘说新夫人年纪小是小些，相貌却是一等一的好，遂各自抱了心思，早凑在这一处等着看热闹。
这一路走去遇见的人越来越多，流霜哪还能不清楚这些小妮子打的什么主意，心下微恼，但当着新夫人的面，又不好出言呵斥。谢老夫人是出了名的心善，平日里待手下的人也甚为和气，又爱宠着那些相貌不错的小丫鬟，养的一帮子小丫头没大没小不成个体统，不像大太太雷霆手段，在她那院就没人敢如此放肆。
陆泱元自然也察觉出了周遭人的打量，不过那些目光中没有恶意，至多是好奇，相比于在陆家的遭遇不算什么，她也就当做不知道，懒得去计较。
转了一道照壁，后面即是明亮宽敞的三间正房。今日有大太太坐镇，正房外的丫鬟们就收敛多了，一举一动很是得体，总算没丢老夫人的脸。流霜不动声色松了口气。近门前，她们纷纷朝着陆泱元行了礼，里头有人通报：“三少夫人来了。”
陆泱元随着流霜跨进门槛。正房当中的上首位坐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模样甚是和善。她看着陆泱元，温和笑道：“好孩子，可算是见着了。”
陆泱元心头一动，不期然升起一种久违了的亲切感，就好像她与谢老夫人早已相识过一般。她依言上前去，出于礼貌隔了一段距离停下，谢老夫人却尤为不满意，又向她招了招手：“过来些，让祖母好生瞧瞧。”
听到祖母二字，陆泱元没忍住鼻子一酸。
她也曾有个视她作掌上明珠的亲祖母，可惜陆老夫人去后，那些恩宠也跟着一并消失了。
陆泱元走上前去，谢老夫人握住她的手，她掌心温热，反倒衬得陆泱元手心冰凉。谢老夫人皱了下眉头：“来时没让人备着手炉吗？”
“备了，是我天生就比旁人怕冷些，几步路远，手就凉了。”
谢老夫人仔细瞧着她。小姑娘梳了发髻，穿着浅紫鸢尾对襟小褂并白色长裙，看得出是有意往成熟里打扮，饶是如此仍旧难掩她的青涩。虽然早知陆家要嫁过来的姑娘刚及笄不久，但和亲眼见着到底是两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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