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老夫人不禁是疼惜起她来，嘘寒问暖好一阵，末了又叮嘱她身边的丫鬟：“手炉要多备上几个，地龙也让人烘热点。平日你们在东院，我顾不上，万事要多当紧才是。”
陆泱元受宠若惊，诺诺应了声。谢老夫人实在是关怀备至，她久不被人疼惜，冷不防有个这样顾及她的长辈，反而无所适从。
许是看出她的慌乱，有一道声音适宜地插.了进来，半是认真半是调侃的，及时救了场：“今儿是新媳妇第一朝入门，害羞得紧，母亲纵然是再喜欢，也总该让人家缓一缓。免得小孩子家家不好意思的，吓跑了可就不值当了。”
她的笑声和她说的话一般的爽朗利落。陆泱元光顾着谢老夫人，这时方才是看到下首位坐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人，保养极佳。她穿着深红遍地金长身褙子，腕上带着对镶金红碧玺镯子，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珠翠钗了满头，端的是明光熠熠，竟没有一处不体面的。
陆泱元忙是一行礼，唤了声伯母。
这人正是长房夫人杨氏，谢长礼的母亲。曾几何时陆泱元还跟着罗氏见过她，不过那时的自己只是个失了父母的小孤女，无权无势，仅仅是一面之交，大约也入不了她的眼。
杨氏果然不记得了。她笑吟吟审视着陆泱元，什么好听就说什么：“都说陆家的姑娘生得俊，这一见着，可不是嘛，就是咱们府里的姑娘也不及这孩子更出彩。”
陆泱元作出羞赧的样子，低下了头。
杨氏场面话说尽，又打趣了几句，方是进入正题。流霜并几个大丫鬟一早端着红漆托盘候在旁边，只等着谢长洵一到，就开始奉茶。
“长洵这孩子，怎么这样慢。”谢老夫人扫了眼门口，见迟迟没动静，派了个丫鬟前去催促。
杨氏掩唇失笑一声，若有所思瞥了眼在场的陆泱元：“昨个儿好歹也是新婚夜，洵哥身体一直不算太爽快，大概是需要费些工夫缓一缓。”
这话露骨到就算陆泱元也听得出是何意思。她不必装了，当即是真的红了脸，躲也没处躲，只好用帕子遮了去。
幸好没让她难为情太久，外头就传来了禀报的声音。她循声看去，将才还好好的谢长洵却是坐在一张金丝楠木制成的轮椅上，不知那轮椅布了什么精巧的开关，不用人推着便能自行转动。
陆泱元愣了愣，杨氏和谢老夫人倒像是司空见惯，尤其是谢老夫人，一见着这个往日最疼爱的孙子，便没忍住轻声叹了口气。东西两院来往并不频繁，一来是谢长洵喜静的缘故，二来也是他出事之后，谢老夫人每每见着他都要好长一段时间才能缓过来，所以索性眼不见心不烦。
“长洵。”谢老夫人朝他点了下头，算是免了他的礼数。
“我瞧着洵哥儿的气色像是好了不少。”杨氏笑道，又扫了眼陆泱元，“想来是新娘子的原因。这千挑万选的，没想到一道圣旨倒是替我们洵哥儿娶了个可人疼的小媳妇。”
谢长洵不像陆泱元那么容易害羞，面对着长辈的打趣，他神色没怎么变，照旧是带着淡淡的笑意，这副模样正经多了，浑然似变了一个人，和在陆泱元面前截然不同。
“伯母。”他打过招呼，轻咳了一声，配合上那张美得人畜无害的脸，颇有些文质彬彬弱不禁风的感觉。
陆泱元也隐约看出这里面是有些文章在的，她敛起困惑，上前扶着轮椅中的谢长洵站起来，安置着在旁坐下，将要抽手时，谢长洵轻轻在她手背上点了点，陆泱元抬眸，他却没有看她。
居高位的谢老夫人全程观察着他们之间的互动，和李嬷嬷一样高悬多日的心终于是放下来。谢长洵早过了议亲的年纪，个中原因说来也是复杂。在二房还没有出事前，谢长洵无论从哪方面看都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即便配宫中的帝女也是绰绰有余。可出事后境遇就大不相同了，首先伤了腿，身有残疾入不得仕途，多年旧病又是未愈，全凭汤药吊着命，再加上他性格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阴郁又不大爱见人，渐有些谣言甚嚣尘上，令她们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高门的婚事难找，退而求其次的不说谢长洵，就连老夫人也看不上，这么一拖再拖，成了老夫人一块心病，不想一道圣旨下来，却是破了僵局。
其实对于突如其来的指婚，不光陆家觉得莫名其妙，伯府亦是如此。后来想清楚大概是那位继位不久的小皇帝看重临江伯，才给了这恩典。陆家的门第说高不算高，说低也不算低，处于中间的位置，不过听闻门风素来不错，府中的姑娘更是才貌俱佳，有不少高门愿意相看，这倒是好的。唯一放心不下的是陆五姑娘本人。毕竟不是亲自去看过的，为人品性究竟如何有待商榷，最关键的是能不能与自家这个脾气古怪的孙子合得来。谢老夫人为此忧心了许久。如今看来，先前的那些顾虑倒是多余了。虽是头次见面，却不难看出这五姑娘是个好孩子，相貌性情更是挑不出错处，且长洵也并不排斥同她接触，可以说是皆大欢喜。
谢老夫人甚是满意，对着陆泱元愈加是和善。陆泱元接过托盘的青瓷茶盏，上前一一敬了奉，老夫人与杨氏各赏了东西，说了些不痛不痒的吉利话，这一关便是过去了。
“成了家，日后考虑起事情来，就要为两个人多考虑。”说罢，谢老夫人看向陆泱元，“长洵喜静不喜闹，东院人少些，若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派个人来西院，找你大伯母就是。”
陆泱元应下，向老夫人道了谢。杨氏用阖上茶盖将茶盏放下，笑吟吟道：“我旁的不行，这点本事还是有的。说来洵哥儿的药快要喝完了吧？我多备些给你们送去，省得你再跑一趟了。”
陆泱元再次道谢：“有劳伯母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杨氏看起来甚是热心，“提起这茬我倒是想起一件事，听说年前你曾落水患了风寒，可没落下病根吧？宫里的徐太医是个有本事的，若是身体还是不舒服，我就找他来看一看，小姑娘家最受不得寒了。”
早在杨氏提及落水二字，陆泱元便是心下一冷。不过她还算是镇定，面上不动声色，笑着拒绝了杨氏的好意：“婶娘替我请了大夫，年前就好利落了。伯母不必担心。”
杨氏也笑：“那就好。如此我也能安心了。”
在场的几人中，谢长洵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垂眸把着茶盏。谢老夫人却是一头雾水，有关陆五姑娘的事她全是从杨氏口中听来的，却不知道还有这一桩事。
“什么落水？阿元年前还生了病不成？”谢老夫人颇为自责，“我竟不知这事，你也不提醒一下，早该派个人过去看看。”
杨氏道：“也是临近年关那一阵的事，我那时忙着府里的置办没留意，等知道已经是过去了，就没告诉您老人家，省得您又担心。”
陆泱元却只能是笑着，本就偏凉的手愈是冰冷一片。关于这件事她什么话也不好讲，横竖讲什么都是错的。她很清楚只要活着一天，这将永远是污点，摘不掉洗不净，纵使非她所愿。同一件事情男子和女子遭到的舆论本来就是不同。只是她不明白杨氏为何要在这时提这件事，更不知道她对这件事又了解多少。
眼见着谢老夫人还要再问下去，陆泱元悄悄攥紧了手。她正想着该怎么应对过去，旁边的谢长洵却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谢老夫人未出口的话就这么硬生生被打断，她看向谢长洵，眸中的担忧一览无余：“莫不是又犯病了？”
陆泱元没见过这阵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侍立一侧的周时新悄声上前来，往她手里塞了一盏玉瓶，她打开盖子倒出来一粒，谢长洵向她比了个手势，陆泱元一点就通，包在帕子里揉碎成两半，才就着温热的茶水服侍他用下。
“也是我跟你伯母不好，明知你久坐不了，还强留着你们说这些话。”谢老夫人忧心忡忡，“快回东院好生歇着罢，今日不必再来请安了。”
谢长洵摆摆手，想说话但是又说不出，着实令谢老夫人心疼不已。
陆泱元扶着谢长洵站起身，谢长洵顺势将大半的重量倚在她身上，看上去倒真像一副病入膏肓命不久矣的模样。
周时新从陆泱元身上接过谢长洵，将他安置在轮椅上推了出去。外头一早备好了马车，不比来时要走好长一段的路。
上了马车，谢长洵还在咳，陆泱元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她手里还攥着将才的玉瓶，就问他要不要再吃半粒。
谢长洵边咳着边倚在侧壁上。他脸色稍有些苍白，病恹恹的，听到陆泱元的话，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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