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她力道过大,手炉里放着的银炭晃了晃,附在表面的烟粉被荡了出来。六姑娘被呛了一下,打了个喷嚏,才忙是将手炉丢开,用袖子捂住了口鼻。
陆侍郎虽然早知道自己这个小女儿平素一惯被宠坏了,万没想见能不知礼数到这等地步。他拧着眉头刚想要斥责于她,在看到她的脸后,却是愣住了。
六姑娘眨了眨眼睛,还没有反应过来。陆侍郎指着她的脸:“你,你……”
罗氏循声望去,待看清楚后,同样是一怔。她慌乱起来,登时手足无措:“我的儿,你的脸怎么了?!”
六姑娘这才感觉到面上瘙痒难忍,她想挠,被罗氏及时拦下:“不能挠,挠破了是要留疤的,我的乖儿,忍一忍罢!”
六姑娘听说会留疤,不敢碰了,她已是带了哭腔,嘴里阿娘阿娘叫个不停。
罗氏一面让人将六姑娘扶了下去,一面命人快些寻大夫来,她再顾不得旁的,一心挂念着玉锦,赶忙跟着一同去了。
留下来的几人中,陆侍郎毕竟为官数年,官场上什么手段不曾见识过,当即已是明了前因后果,脸色不怎么好看。谢长洵却是眉目清隽,举止优雅从容,一派的风轻云淡,似是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略含担忧地客气询问:“六姑娘她……”
“……小女无事,姑爷不必担心。”虽是这么说着,陆侍郎心里可快憋屈死了,丢了这么大个人,幸好这谢三公子素来不爱同旁人打交道,不用担心他泄露出去,只是临江伯府那边……
陆侍郎有了成算,轻咳一声接着道:“……小女有些暗疾在身,家丑不可外扬,还望姑爷不要声张,免得耽搁她日后的前程。”
谢长洵笑着,漫不经心扫了眼滚落在地上的黄铜错漆手炉,不紧不慢回答:“一家人,自是当然。”
陆侍郎也看到了那手炉,他清楚里面应是有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在,命人赶紧收拾了,好眼不见心不烦。
谁料婢女应声上前,手刚一碰到炉子边沿,就觉得不对劲起来,她强忍着那股难受将东西收起,一起身,旁边的人看到她的脸,立即是惊叫出声。
陆侍郎一阵恼火,心道这家里就没一个能让他省心的。他回头,却见那婢女脸上生满了红疹,形同将才的六姑娘。这才真真是面容可怖。
旁边的谢长洵略一挑眉,笑道:“看来这暗疾和时疫一般,竟是还会传染?”
陆侍郎:“……”
丢脸丢大发了。
“这东西都不准再碰。”陆侍郎斥道,“把伺候六姑娘的人都拘起来,大夫来之前,谁都不许踏出院门半步。”
这话多少算是挽回了些颜面。
谢长洵摆出无不担忧的神色,火上添油:“若是会传染可不得了,叔父还是尽早呈报上去,万一……”
陆侍郎头痛归头痛,还是很快想好了说辞:“是我疏忽了,若真的是时疫,定然要往上报。这关乎全城百姓的安危,自然怠慢不得。”
这官腔打得好听极了,不愧为在官场上摸爬滚打数年之久的人,俨然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勤勤恳恳,拿不出丝毫错处来。
“叔父当真是为民着想。”谢长洵似笑非笑道。
陆侍郎额上细细布了层薄汗。这谢三分明是个没有功名在身的白衣,可他在他面前,总能隐隐感觉到一种上位者的压迫感,若有若无,若即若现,令他不觉是心惊胆战。
他只想快些摆脱掉他们,方道:“府中杂乱,未免款待不周,日后来,阿元记得提前派个人递帖,定然要好生再招待一番。”
谢长洵索然无味,他微垂眸子嗯了一声,稍一颔首,说了句告辞,便是让周时新扶着自己先上了马车。
旁边的陆泱元略有些无奈。或许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但现在也差不多猜出个七七八八。只能说这玉锦是自作自受,平日里嚣张跋扈谁都敢欺负,如今倒是踢了块铁板,自取其咎罢了。
“阿元,保重。”陆侍郎拍了拍自己侄女的肩膀,一脸的情真意切,就是话中的情谊不知有几分真假。
陆泱元一福身子行过礼,也跟着上去了。
不多时车身一动,从二门前向大门外驶去。陆泱元打起帘子一角,眼见着自己所熟悉的一切都渐渐被抛掷在身后,越来越远,也越来越模糊,心里也有什么东西也一道被抽空了似的,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旷然,空寂得都隐约听得见其中呼啸而过的风声。
萧瑟而空旷。
直至出了大门,陆泱元方才将帘子放下,她一回头,对上他充满探究的眼神。
“舍不得?”谢长洵笑着问她。
陆泱元摇了摇头,也笑,只是那笑容与谢长洵相比,略有了些寂寥的意味:“怎会。”
这是她讲给谢长洵听的,未说出口的,却是“有一点”。
并非没有任何值得怀念的地方。牙牙学语时阿娘抱着她坐在树木成荫的梧桐下,走路时一摇一摆摔在了月门前的台阶磕掉了两颗牙,奶娘做了拿手的麦芽糖,又黏着掉了一颗,祖母还在时常常爱叫她到身边来,哄她小胳膊小腿给自己捶背,其实她这样小根本没多大力气,不过是祖母喜欢她,爱逗着与她说说话。后来,后来她们一个又一个地离开了,转眼间她也要跟着一并离去。
陆泱元微红了眼眶,为了不让谢长洵看出来,她笑了笑,故意转开话题:“你怎么知道那手炉有问题?”
谢长洵对这事全程没有一丝意外,好似早知这一切。陆泱元敢肯定手炉里的东西绝对不会是他放进去的,他讨人厌是讨人厌了点,但不会做这种事,缘由无他,单纯是不屑。他不屑于这么做。
谢长洵没有回答,只懒洋洋道:“我看你架子上摆的书不少,平日读得挺多?”
陆泱元一愣,有点分辨不出他这话是褒是贬。
谢长洵却是笑着觑她一眼,轻轻屈指敲在她的额头上:“当真是读书读傻了不成?”
陆泱元:“……”
谢长洵懒得同她解释。其实很简单,他本来就不是轻易信任旁人的性子,在东院尚且如此,更不必说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千机阁暗探遍布盛京,归宁前一日,周时新已将这陆府上下布满了眼线,巨细无遗,故而六姑娘的丫鬟还没动手,他就先是接到了消息。
“你平日常受她的欺负吗?”谢长洵倚在侧壁,垂眸问她。
陆泱元怔了怔,据实回答:“还好,以前不怎么来往,还算相安无事,后来……”
她说到一半停住了。
谢长洵不知道罗源,也不知道落水的事,自然也不会懂六姑娘对她刻骨铭心的恨意从何而来。
其实要解释清楚也不难,不过……大约也没有人能容忍自己的妻子曾与陌生男子一同衣衫不整地落水这种事吧。
就算是谢长洵。
陆泱元不知道该怎么讲,谢长洵却是笑了,眉梢含着些嘲弄:“侯府的罗小世子?”
陆泱元诧异:“你……”
谢长洵笑着看她:“你以为我是祖母?”
满盛京的人都知道这桩事,也只有谢老夫人那样吃斋念佛与世无争的老人家才会不知情。
……陆泱元更加不知道该怎么讲了。
“若是问心无愧,人言何足可畏。”谢长洵淡淡道,“你才是我的夫人,比起旁人的风言风语,我只信你。”
不是,我更信你,而是,我只信你。
陆泱元心头一动。
“杨氏再拿这事为难你,任由她说就是,我不介意,祖母自然也不介意。”
他指的是昨日去奉茶的事。
原来他真的什么都知道。
马车经过闹市,外面喧嚷吵闹,车厢内却只剩下一片安静。
陆泱元心中旷然无边的风声,好像在这一瞬间停止下来。有一种她从未有过的情绪,铺天盖地,将心间空了的地方一点一滴占据殆尽。
……她觉得自己似乎欠他一句谢谢。
然而还不等陆泱元开口,谢长洵先已是阖上了眼睛,浑然不觉这事应该有多感动似的,倚在青缎靠枕上,静得像是睡着了。
陆泱元怔怔地盯着他,半晌,方才是无声地收回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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