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私

    芥川龙之介，他是一个被同龄的伙伴们不约而同评价为“没有感情”的孩子。无论是快被人打死的时候, 偶尔得到施舍的时候, 同伴在某个冰冷的早晨再也没有睁开眼睛的时候芥川的眼中只有沉沉的黑，读不到任何情绪波动, 或者些许泪光。

    不禁有人会问，被打的时候你不痛吗得到施舍的时候你不感激吗同伴死去你不悲伤吗

    然而即使这连番质问, 也不能打破芥川的虚无，他只是沉默着, 静待第二天来临。

    芥川活在黑暗的保护膜中，与世界隔了一层，只要没死，总有“第二天”，所有的悲剧他都习以为常地承受着, 不愿再消耗更多能量去给出反应。哪怕正中午的阳光，也不能直射进他漆黑的眼瞳。

    直到雷光乍现。

    那道雷带着惊人的热量, 撕裂了他的保护膜，也撕裂了他所在的黑暗。

    芥川不知道该怎么去描述这个场面, 这份心情。可能人们旅行去风雪覆盖的极地看极光, 又或者攀岩几个小时看巨大瀑布时, 才能理解这样的心情吧

    他不好说这是审美问题，就只是单纯震撼着。

    眼前的存在是不一样的, 哪怕对方披着人类的皮, 做着与人类相同的事, 都不能藏起她暴露的那个瞬间, 让芥川窥探到的某些不可言说的东西。

    “你到底是什么”芥川情不自禁地问道。

    天露听到他的提问，有些摸不着头脑，“我就是区区一个异能者话说你为什么要回来”

    芥川沉默地盯着她良久，似乎在判断她的威胁性，最后他没有继续追究自己的疑惑，选择回答对方的问题，缓缓说道“在下不想欠人情，你提醒了我们在先，我们没有听，却还要依靠你的保护才能逃跑，所以在下安置好大家后，打算返回来协助你。”

    他看了眼天露身后仍在燃烧，时不时喷出爆炎的废楼，“看来你并不需要任何帮助。”

    天露点点头，她快速清理出一片隔离带，不让火势蔓延开来，边走边问“我刚才注意到，你也是异能者吧。你和你的伙伴都是孤儿吗”

    “差不多吧，有两个同伴虽然不是孤儿，但也和孤儿没两样。”芥川不自觉地跟在她身后。

    他没有想那么多，明明事情已经解决了，对方没招呼他一起走，接下来与他再无关系，也没必要和对方多牵扯，到头来说不定自己反而惹来麻烦。可他就是跟着了反射性回答了对方的问题，又静待着对方再说些什么。

    后头热浪翻涌，提醒着他眼前的女孩有多可怕，但他却像迷途的旅人终于找到路标一般，怀抱着“前方有路”的渴望，亦步亦趋地跟着这个女孩。

    天露不知道芥川的复杂心情，也没感受出他的迷茫，就是找了个公共电话亭，拨打火警电话，报了着火的地址后，她挂上电话发现芥川还站在一边沉思。

    想了想，天露提议道“如果你和你的同伴没有地方去，那就来鸣海町吧，鸣海町在银泽区那片儿，那里有一所还不错的孤儿院，可以给孤儿无偿衣食与教育。”她从钱包里抓了一把零钱，放到芥川手上，“坐电车就能到，会坐电车吗”

    芥川低头看着手上的钱，非常短暂的肌肤接触，让他发现对方与其带来的炽热电光相反，有一双相当冰冷的手“你也在那里生活吗那是什么组织的培育基地”

    天露愣了一下笑道“哈哈哈，貌似有挺多人以为我们孤儿院是你想的那种地方，不过其实不是的，孩子们可以自由选择未来，无所谓将来会不会为组织服务，你大可放心地来，想走也随时能走，我向你保证。”

    “你不能现在就带我们走吗”

    “抱歉啦，我接下来要去别处解决后续事情，你现在可以回去和你的同伴商量一下再做决定。”先头战斗的时候，元素化的天露感知到了有电波输送，她姑且锁定了一个地点，准备去瞧瞧。

    挥挥手，她便闪身离开，独留下了陷入沉思的芥川。

    找对地方，事情处理起来就很快，天露总算挖出了幕后主使，是一个叫gss的犯罪组织，天露当初端了他们在鸣海町的走私仓库，让他们损失惨重，这才不断针对拂晓进行一些报复行动。除此以外也有其他组织在挑拨，这找起来就难了。

    天露干脆做足姿态，彻彻底底毁掉了gss在横滨的总部，又一次收获大量的现今与武器装备，想来她这回行动后，其他势力应该能继续消停一段时间吧。

    等天露慢慢悠悠晃回去，却发现鸣海町并未如她所料般恢复平静，好些人聚集去了拂晓孤儿院，不过看表情不像是有什么糟糕的事件发生，反而像是去看热闹

    随便拉了个路人，天露问道“孤儿院出事了”

    “啊天医生孤儿院也不是出事啦”对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概觉得他先头那种奔着热闹去的想法，有点对不起天医生，连忙解释道“就是有个姑娘想要跳楼，中也在劝她呢。”

    “诶”天露好奇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也想观察一下中也的处事应对，干脆收敛了气息，悄咪咪混在人群中围观。

    另一头，中也已经在顶楼劝了对方十来分钟，毫无成果，他不耐烦地想将人干脆打晕算了，被阿良阻止“最重要的是消掉对方想死的念头，你打晕她，不代表她以后不再自杀呀，这种处理方式，天医生不会认同的”

    中也有点暴躁地说“要死就自己去死得了，为什么一定要挑拂晓的大楼”

    天台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少女回道“只有这里楼层最高，能保证我死得彻底呀”

    中也一噎，好像确实是这么个理，拂晓孤儿院也算是拂晓的总部，在鸣海町大部分房屋还处在建设中的现在，就孤儿院是建完了的，最大也最高，毕竟住的人多，拂晓的成员也在这里办公不是那也不代表该给人自杀用啊

    “你想死不能找个低调点的方法吗比如割脉”说到一半，中也霎时安静下来，因为他眼前闪过了天露自杀的场景，整个人都不好了。

    “啊”阿良大喊了一声。

    在中也发呆的时候，那个少女跳了下去。

    中也急忙发动异能，拽住了少女，拎着她的衣领将她平平安安放到地上，周围的群众也是呼了一口气，有惊无险。

    发现自己没死成，少女瘫坐在地上大哭起来，“为什么要阻止我我已经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不这个世界根本不让我活下去那为什么不让我死我穷啊我穷到连买把割脉的刀具钱也没有啊没钱吞药自杀都办不到你懂吗想找个免钱又死得快的自杀方法你以为我很容易吗”

    中也烦恼地抓了抓头发，问“所以说，你到底为什么非死不可”

    “我失去了我的梦想”少女吼道，“停我大概能猜到你要说什么失去梦想就自杀很软弱之类的大道理，没错我就是个软弱的人失去梦想我就不想活了不要再责怪我了现在自杀失败不说，还被一个小男孩救了下来，众目睽睽之下被拎着衣襟扔地上，面子里子都没了哇哇哇哇我更加活不下去了”

    中也扶额，对着围观群众挥了挥手“别看了都散了”他的部下乖觉地疏散人群，不让他们继续围观下去。

    天露躲在暗处没有现身，想听听中也会说些什么。

    等没了其他人之后，中也问“那你的梦想是什么”

    “写小说呜呜我就是想写小说罢了我最喜欢写同人小说了”估计一直无人愿意倾听她说话，中也一问，她就打开了话匣子，抽抽噎噎地说个不停。

    “我以前还能靠小说勉强度日，我写的同人小说可受欢迎了，每期都会在杂志社的同人专栏上刊登，可是、可是战争即将结束，虐文没了市场，如今大家都想看欢快的东西我写不出来啊我写的东西一点也不欢快，又是同人被好多读者骂，说我侮辱、虐待他们喜爱的原作人物，他们写投诉信给杂志社，编辑也不肯再继续刊登我的作品，让我没了收入来源我以前的住所不知道为什么暴露了，读者往我的住所扔石头、扔火焰瓶，害得我被房东赶出来住到贫民窟，还时常被混混骚扰虽然最近好很多了，但是我仅剩的那一点钱也花光了写了无数的稿件，全被杂志社退回，我已经没有出路了”

    现在的日本吧，前头还在打仗呢，文学市场相当混乱，没什么版权意识，什么赚钱就刊登什么，同人也能有专属板块，如今战争结束，上头开始整顿文学市场，同人是肯定不能再继续刊登了，甚至不被承认为“文学”。少女想要写原创，但同人时期被读者厌恶，杂志社怕得罪读者，不肯再接她的稿。

    如果她没被人肉出来，那倒还能换个笔名继续，被人肉出来就不行了，一旦读者得知杂志社又刊登她的稿件，很影响杂志社销量的。

    少女说了一大堆，中也听得头昏脑胀，大致明白了“同人”是个啥玩意，提取到几个关键字，问“就是说，你担心继续写小说，再被读者找出来毁掉生活那你可以不用担心了，只要你住在鸣海町，绝对不会再发生有人向你住所扔石头扔火焰瓶的事，我向你保证”

    “这才不是重点”少女反驳道，“重点是我的作品被全盘否决掉了我压上我的人生写的文字，被人那么排挤谩骂，这还有什么活头”

    “就算你跟我说这个，我也不明白啊”中也很烦恼，试图理解少女的思路，“为什么你的作品会有那种待遇呢”

    “因为我写虐文啊打个比方，我写了篇以你为主角的同人，在这个故事里面，你过得很惨很崩溃，你说你生不生气”

    “不生气。”中也平静地回道，“说到底，你写你的，哪怕是以我为主角，那也不是我，内容如何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他压根不是计较这种事的人。

    “那如果我写你被男人擦皮炎自主谐音规制呢”

    “哈”中也怒瞪了少女一眼。

    “看吧你果然生气了”

    “没有，不生气”中也叹了口气，感到很无力，“如果我看到的话大概会不爽吧，但不至于生气到不让你写，既然你靠这个活，我也不会断你生路。”

    “那是你啊我打个比方而已，又不是真的拿你来写同人，我才不是你的fan呢就算被写的本人觉得无所谓，喜欢本人的fans却不能容许，然后我又要受尽他们的折磨”

    “啊你烦死了屁大点事要死要活不能写小说赚钱，你怎么不去搬砖”

    “我从来没有搬过砖，我怎么知道要做些什么啊听着就是体力活了你要让我这么个柔弱少女去干体力活吗呜呜呜呜呜呜与其活得这么辛苦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中也真是彻底没话说了。

    他坐在台阶上，静静望天，听着少女絮絮叨叨地诉说自己的苦恼与痛苦，如何寻求过新的道路，又如何被逼到悬崖。

    不理解啊，中也不能理解这个。

    “所以说，你想死其实也不算是真的走投无路，而是觉得活着太辛苦了你们这种自杀者，都会这么想么”他低声问道，天露也会这么觉得吗她当初自杀，是因为太辛苦了

    “什么我不知道别的自杀者怎么想的，反正我是这么觉得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中也再度陷入沉默。

    天露听到这里，确定他是没办法了，终于走了出来。

    “你什么时候来的”中也惊讶道。

    “来了有一段时间了。”反正听全了，天露从兜兜里掏出“外面”快餐店买的套餐，递给中也和那个想自杀的少女，又顺便递了把匕首给她，“想死也吃个饱饭吧。”

    少女哭着打了好几个嗝，“你、你是天医生”颤颤巍巍地接过汉堡和匕首。

    “嗯。”天露坐到他们身旁，说起自己的计划“我打算在鸣海町建个出版社，这里买报纸太不方便了，送报的人都不肯进来，每次还要我派人去取，感觉居民挺缺乏精神娱乐的，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可以等出版社建成后来投稿，只要有趣就会刊登。”

    少女低落地说道“我的作品一定不有趣，都是些虐文。”

    “不啊，你搞错了一个点，虐文不代表不有趣，读者的口味是一直在变的，市场主流亦是如此，但不是说就要随着市场主流去湮灭一些不算流行的作品种类，那太单一了。有趣的作品，不管虐不虐都会有人愿意看。”

    “确实有些人不能接受虐文，感觉自己现实都那么难受了，为什么还要看你写的虐文。而有些人生活压力大，心情抑郁不开，就需要看一些虐文来疏导情绪，痛痛快快大哭一场，哭爽了就好。说到底，作者写什么与读者无关，读者自己有选择地看就好，如果被虐到了也是自己的选择嘛。”

    “我不想和你说什么大道理，或者输灌什么这个世界很美好，风雨过后总会遇到彩虹这类心灵鸡汤。在我看来世界一点也不美好，风雨过后只有泥石流。你坚持自己想要死的话，大可去死，匕首给你了，你也不用说什么没钱买道具之类的话。”

    “但若你还有再试试看的心情，那就给我一点时间吧，等出版社建成后，来投稿看看，只要足够有趣，我一定会让你刊登。至于在那之前该如何生活去工地搬砖也好，来应聘孤儿院的老师也好，我建议你都尝试看看各种工作，你喜欢写小说，完全可以当成业余兴趣来写，毕竟当成职业、当成生活的依赖，那这份兴趣一旦崩塌，你的一切便也崩塌了，喜欢的东西只有随时都能放弃而不影响你生活的时候，你才能用更纯粹的心情去抒发这份热爱。”

    等天露说完，换少女沉默了，她大口吃起汉堡，眼泪仍然流个不停。

    不过看样子，似乎暂时不想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