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蟒

    “发什么呆，还不快点往上推！”身旁的监工斥道。

    所有景物和事件与第一个幻境的一模一样，蛇鞭照旧抽下，监工说着同样的台词，而颜颍川也再一次目睹了那个可怜人因疲惫过度而惨死当场。

    后背的四道鞭伤刺痛难忍，鲜血流淌而出，湿乎乎地黏在脊背上。

    ——等等，四道？颜颍川突然意识到不对：他明明只被抽了两下而已，为什么会有四道伤口呢？

    不，并不是真的四道。其中两道伤口“真实存在”着，剩余的两道则是第一个幻境中遭受鞭打后留下的影子。多亏他这具身体如此记疼，才能感受到不存在的伤口。

    问题就在于，明明该完美复现的鞭伤，鞭子落下的位置却并未重叠。

    在两个完全相同的幻境里，那个唯一的变数就显得格外不对劲。

    那么，反常的原因只能是……

    颜颍川心里隐约有了一个猜测，他一面佯装乖巧地推动巨石，一面留意着监工的动作。随着时间的推移，疲惫感越来越强，他数次差点睡熟，又数次重新支起眼皮。

    终于，当鞭稍第三次袭来时，颜颍川一个侧身，以手臂牢牢卷住鞭尾，然后向相反方向躺倒。

    那监工措手不及，本能地握紧鞭头，试图争抢武器。颜颍川膂力虽小，但他用上的是自己的全部体重，在对方出其不意时出手，将那监工拽得一个趔趄，摔到巨石之下。

    巨石照旧滚落，而被碾在下面的不是颜颍川，而是那个监工。

    山尖刺穿了血红的太阳，仿佛利剑戳破柔软的胚胎。它体内不断淌出岩浆，世界越来越黯淡无光。

    因为监工的死亡，这个幻境即将消失。

    颜颍川蹲坐在血肉模糊的监工身边，自言自语道：“原来这就是类似 ‘阵眼’的所在。或者说，这就是魔魇的化身？”

    他将那人的脸翻上来，发现又是一副他没见过的面孔。不过，相貌并不能代表身份，说到底，他到现在都不知道魔魇究竟是什么样子。

    那具骷髅鬼面只是神力化身而已，尽管魔魇以鬼成神，但总该有活着时的样子的吧。

    远方，破碎的夕阳带走最后一缕光线，世界归于黑暗。当视野重新亮起时，颜颍川发现自己正处于蔚蓝的天空中。

    他四肢并用攀爬在一棵笔直的古木上，向上是云海茫茫，向下也是深不见底，两边都望不到尽头。

    爬树是一件极消耗体力的事情，现在的他饥肠辘辘，肚腹里烧心挖肺地叫嚣着食物。而在他左上方那光秃秃的树干上，反常地挂着七颗鲜红欲滴的苹果。

    颜颍川的肚子反射性地咕噜嗡鸣，他三下两下爬上去摘下其中一只苹果，在衣服下摆上擦了擦。

    这只苹果的形状颜色太过完美无瑕，如果不是苹果中心的小小的虫眼，简直就像假的一样。

    刚开始颜颍川没太在意，但当他发现这七只苹果在中心处各有一个相同的虫眼时，便彻底确定这苹果有问题了。

    五脏庙又开始抱怨，他强行忍住吃掉苹果的欲望，只在兜里塞上一只，接着向上爬。

    不到一会儿，前方传来一股浓重的腐臭味。那是一具填满各种昆虫的人类残骸，骨架腰部栓着的白布将他和树干紧紧绑在一起，所以才没有掉下去。

    颜颍川忍着反感，爬到那残骸附近，仔细观察。

    是饿死的么？他猜测。

    颜颍川很快意识到，这人明明身体几乎完全腐坏，但衣服却像新的一样。而在他的衣服兜里，则装了一只苹果。

    那只苹果被咬了一口，咬痕新鲜还未氧化，其余地方完好无损。在水嫩的果肉中间，郝然有一个圆形的虫洞。

    生物死后的短短时间内不可能产生这么多奇形怪状的虫子，那么它们的来源，便是那些看似能救命的苹果。

    颜颍川心里一阵恶寒。要么拒绝苹果，饿死掉下去；要么服从饥饿吃掉苹果，再被昆虫食用——这幻境中的恶意，和上一个一模一样。

    他静了静，然后道：“魔魇，你明明就在我身边，又为何躲我呢？”

    树干上的纹路微微扭曲，很快便恢复原样。

    但它已经露出了破绽。

    颜颍川盯着上方那条鳞片花纹几乎与树枝相同的蛇，弯起了嘴角。接下来他要做的事已经很明确了：找到魔魇的化身，杀了它，打破幻境。

    ……

    海面碧波荡漾，海底暗潮汹涌。

    “我偏不。你待怎地？”

    海神一句话出口，神殿顿时陷入了诡异的氛围中，之前塑造出的神圣威严荡然一空。他也自觉有些仗势欺人，于是轻咳一声，坐回王座。

    “为什么想回去？我可是在保护你。幻神和罗刹神都等着杀你，小命不要了？”

    唐三默了默，道：“如果我不在场，我的伴侣将代替我同时承受她们的攻击。请先容我结束这场战斗，再议成神之事。”

    “你伴侣？花神？”海神一脸震惊，缓了缓，才道：“大可不必担心你那小男友。一来，能继承修罗旧友神位的肯定不弱；二来神界正缺劳动力，即便你不救，也安排了其他神帮忙。你不信么？”

    唐三低下头，道：“我不是不相信他的强大，只是担心他为了那份强大而受苦。”

    海神被他一噎，酸溜溜道：“是了，他中的那‘七罪宗’，的确挺受罪。”

    他斜眼一瞄，见唐三紧张兮兮地瞪着他，于是又补充道：“那可是个群体精神攻击，现在的你即使回去，也只能当块垫脚石。”

    唐三握紧手中的三叉戟，沉声道：“那么，请让我尽快继承海神之位。”

    海神笑了起来，道：“成为残缺的海神你也愿意么？”

    “残缺？”

    “你未免把继承神位想的太简单了。”海神优哉游哉道，“你全身六块魂骨未全，海神第八考未完成，只有85%的亲和度。虽然我迫于形势录取你，但你现在进行传承，将永远无法得到完整的神位。即便是这样，你也愿意么？”

    “我愿意。”唐三没有任何犹豫。

    海神道：“再好好想一想。人的生命如白驹过隙，而永恒的神界，才是你该大展宏图的地方。有必要为了一场人间的战争而留下永恒的缺憾么？”

    唐三目不转睛的直视着他，道：“不论你说什么，我都坚持我的决定。”

    两双蓝色的眼睛相互对视，海神的瞳色偏深，而唐三的更浅也更清，满怀着执着的信念。海神哂笑一声，他知道，这孩子的心性已经得到他的承认了。海神收了懒散，正襟危坐，胸口中凝聚出一团金色光球。

    “既然你意已决，那就开始传承吧。”他快速说道，“其实我本不应该告诉你的，什么七情六欲啊，什么守住本心啊……哎呀，不小心说漏嘴了，你不会告状的，对吧？”

    但是唐三已经被那金色光芒完全包裹，回答不了他。离开的最后一秒，唐三仿佛又听到了海神的话。

    “快去快回，臭小子。”

    金色光团连带着唐三消失，海神殿又恢复了数万年以来的寂静。确认唐三开始神位继承后，海神身子往后一靠，翘起二郎腿，变回吊儿郎当的样子。

    “哼。”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神殿门口响起。

    海神一抖，牵起阳光灿烂的笑容，道：“刚刚你什么都没听见，对吧？修罗。”

    修罗神仰头看着他，凉凉道：“变小了再说话。”

    只见方才还有百米之高的巨人开始迅速缩水，变得成一个比普通人稍高的男性青年。修罗瞬移至他身前，手指一弹，那两撇显老的胡子便像贴纸般被揪了下来。

    “轻点！”海神抽气，“这可是身为神的尊严……”

    “你的尊严只剩下假胡子和注水的身高了么。”修罗神嘲讽道。

    海神转移话题道：“对了，刚刚你看到了吧，花神和唐三居然是一对。那恋爱的酸臭，简直，嘶——”

    “这的确不多见。”修罗神一顿，道：“不过这样也好，至少不用担心花神重蹈先辈的覆辙。而且，我们之前一直苦恼唐三无法承载双神之力，现下花神在他身边，那就有着落了。”

    海神一思索便明白过来，他两眼发光，一把搂过身边的男神，激动道：“修罗你太聪明了！与你合作简直是三千世界第一幸事！”

    修罗神露出嫌弃的表情，但并没有躲开，任这只犬系生物在他身上兴奋蹭毛。

    ……

    ‘七罪宗’幻境之中。

    疲惫与巨石，饥饿与毒苹果，巨龙与金银山，魔女与火刑架……迄今为止，颜颍川已经通过了四个幻境，其中每一个都充满诱惑，又危险重重。

    这些幻境隐隐有规律可循，但他暂时没能弄明白。

    但有一件事愈发清晰：所有的一切幻景都来自于同一个人的记忆，也有可能是同一个时空的记忆。

    实上，幻境都是由现实升华而来的，就像他梦中的花海是由万花谷化成。而他经历的这几个幻境的风格极为相似，其中活物的行为举止、穿衣风格，建筑和景物的风格高度一致，只是被不同程度地扭曲了。

    这种扭曲更像是记忆主人主观感受的叠加，类似于汉唐诗歌的“移情”，借由景物来释放自身的情感。

    就像第一个幻境中血红的夕阳，以及现在他所处于的，冰雹与雷鸣。

    这些都不是正常的圆形冰雹，而是一反常态的锥形菱形。它们不但质地坚硬，而且棱角尖锐，如锋利的剑刃般直坠而下，将所有妄图直面它们的生物戳成筛子。

    至于为什么颜颍川知道这一点？因为他已经试过一次了。

    其实只要呆在最初的“复活点”并不会遭受冰雹雷击，但这“复活点”——一个幽暗的山洞，实在令人难以忍受。

    现在的颜颍川靠坐在山洞的最边缘，看着那些冰雹不断砸下，将山石戳得坑坑洼洼。他再次深呼一口气，单腿曲起，努力不让自己听到那些声音。

    洞穴深处他也已经探查过了。那里面盘踞着一条粗长的蟒蛇，还有一个浑身赤|裸的女人。

    那女人的容貌无疑是艳美的，但那美丽的脸被疯狂的快感和痛苦扭曲，宛若恶鬼。

    颜颍川怎么也没能想到，他会在洞穴深处看到人蛇交|媾的场景。

    明明极恶心、极挑战他的道德底线，但不知是空气中散播着的奇妙味道，还是那淫|声浪语的影响，他的身体竟然有些兴奋起来。

    虽然每个幻境中都有一种欲望失控，但这一次的欲望令颜颍川格外烦躁和自我厌弃。

    情|欲越来越强，如果一味等下去，他只有死路一条。颜颍川攥紧手中冰凉的东西，起身，向洞穴深处走去。

    他不能逃避，唯一的出路就是直面魔魇，然后击败它。

    洞口只容一人大小，而越往深走，地势越低，空间也逐渐开阔起来，成为蛇类的巢穴。

    巨蟒感到了他的到来，鳞片与地面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要和我一起分享这个女人么？你已经忍不住了吧。”蟒蛇口吐人言。

    它的声音细而轻，带有奇妙的诱惑力。

    “规则很简单：不肏|她，我就吃了你。”

    这一次，魔魇没有隐藏它的化身，而是与他直接对峙。

    那巨蟒有一人合抱之粗，一二十米之长，高高昂起头时，有五个颜颍川那样高。而颜颍川现在的这具身体，也只是个手无寸铁的干瘦少年罢了。

    正是因为力量悬殊，所以无需隐藏。

    颜颍川没有关注魔魇如何作弄那女子，只是直视着那双蛇瞳。

    或许是熟悉独孤博武魂真身的缘故，他能看懂蛇类的肢体语言和表情。明明那巨蟒正行猥|亵之事，但奇怪的是，颜颍川并没在它身上看到一丝情|欲。

    反而是仇恨、愤怒，以及大仇得报的畅快。

    他又看了看那个女人。她已经被折腾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游走在死亡的边缘。

    “救救……”

    气音从她惨败的唇间流出。

    虽然是异族语言，但经历了这么多幻境的颜颍川，已经懂得了这个简单的词。

    “我做。”他回答魔魇。

    巨蟒滑开一丝缝隙，让颜颍川接近那个女人。

    他轻柔地抚在她脸上，微微一笑，随后手气刀落，手中菱形冰雹插入她的心脏之中。

    “噗”地一声，她轻轻摇头，嘴唇张合两下，没了气息。

    颜颍川一呆，因为那个女人临死前的遗言竟然还是那个词：“救救。”

    他已经结束了她的痛苦，而她以为自己还能活么？还是说，她想他救的另有其人？

    或许只是死亡迷障的呓语，毫无意义。

    “你竟敢杀了她——！”巨蟒暴怒地甩起蛇尾，将他手中的冰刃抽飞。

    颜颍川没有理会那冰刃，向着洞口发足狂奔。震怒之下的魔魇失了理智，它并未用尾巴卷人，而是以蟒头向他顶去。

    颜颍川被顶飞，重重撞击在洞穴上壁上，又摔落在地。他什么都顾不上，手脚并用爬起来，向前冲去。

    越靠近洞口，洞穴便越狭窄，巨蟒的身体过于粗壮，只能容下一条蛇身。这样一来，颜颍川最忌惮的蛇类绞杀就完全派不上用场了。

    眼见着蟒牙就要勾住他的衣摆，颜颍川突然一个闪身，灵巧地贴向穴壁。质量越大的物体惯性越大，那巨蟒受惯性影响滑出一米，才堪堪停住。

    而趁此机会，颜颍川已经扑上魔魇的蟒身，狠狠箍紧了它。然后，他从衣兜中又取出一枚菱形冰雹，死命刺入它的七寸之地！

    巨蟒嘶声痛鸣，蛇尾狂躁地抽动，想要钻到洞穴里驱除颜颍川，却受限于洞口的狭小。

    一计不成，巨蟒的头颅疯狂上下锤动，颜颍川被它带着“通、通”地砸在穴顶，口喷鲜血。

    但他没有放松手中的冰锥，任那没有温度的蟒血喷洒在手背上。

    “魔魇。你为何如此深恨那个女人？”他艰难地问道，“那个女人、是谁？这些，又是谁的……记忆？”

    魔魇嘶声狂吼，整片大地为之震颤。洞外电闪雷鸣，狂暴的血红雷电劈裂大地，击碎无数冰雹。

    冰雹在高温下融化，晶莹的水珠四散飞扬。

    “我一直都不了解、你。你生前……是什么样？是人、是兽，是男、是女。”

    颜颍川的声音无比虚弱，却清晰地传到魔魇的耳中，“你伪装成、其他人，这么长时间，你还记得、你自己吗？”

    蟒蛇的挣扎越来越弱，不知何时，那巨蟒眼瞳中已失了神采，徒留它的身体，因神经未死而抽搐弹动。

    颜颍川虚软下来，慢慢滑到地上。他没有去看那洞中的女人，也没有看巨蟒的身体，只是静静的躺着，看着这世界土崩瓦解。

    他赢了，心情却很沉。

    经历这些幻境让他逐渐剖开一颗塞满污血的心脏，他不知道解剖到最后一层，将会是怎样的修罗地狱。

    也许让他心沉的不止于此。

    颜颍川疲惫地闭上眼，再一次睁眼时，却发现第六个幻境景致十分美好。

    他赤足立于金色的海面上，海面风平浪静。在海天交界处，金色的海水蔓延至天空，将天空也渲染成璀璨的金色。

    他只觉心神宁静，稍稍休息了一会儿，便开始四周张望。

    颜颍川看到，海面上凸起了一个白玉圆台。在那圆台的中心处，一个蓝色长发的男子正背对着他，挺身而立。

    “小三……？”

    他不可置信地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