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杀不得啊”
“未来的事毕竟还没发生”
“我们在这世上仅剩一两个至亲了,总得给孩子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吧”
在经历了一番和先前一模一样的极限拉扯后,郑成功终于艰难地把李定国拽回头。
两位老父亲身心俱疲,彼此相顾长叹。
明明我们两人都是当世英杰,怎么儿子却这么不争气呢
“我算是看明白了”,李定国一脸冷漠,“指望别人都是虚的,哪怕是亲人、后人也一样。”
“唯有自己活久一点,在有生之年平定天下,克尽全功,才不至于让抗清的大好局面葬送。”
郑成功点头同意“是啊,我真的好想再活五百年1。”
于谦受这些诗启发,想去先生从前生活过的地方看一看。
他暂时还不能自由活动。
于是,他趁着在邓剡那里看书编史的功夫,对张珪旁敲侧击“你就不想沿着你老师从前的足迹,四处走一走”
张珪
听着好心动是怎么回事。
不过,他还是有理智的“要去也是我陪老师一起去,有你什么事啊。”
邓剡依旧在病中,没什么气力起身,苍白瘦弱的指尖捧着一杯水,慢吞吞地喝着。
他觉得学习要劳逸结合一下“没事,不用管我,徒儿和廷益自去玩吧。”
张珪闷闷不乐“老师干嘛叫他那么亲近,还廷益,喊一声姓于的得了,我都没这待遇。”
邓剡熟练地给小徒弟顺毛“那是因为徒儿你才十五岁,尚未取字。”
张珪眼睛一亮“那等我及冠,老师亲自来给我取字好不好”
邓剡微笑说好。
他抬手给张珪小少年理了理衣领,又看向于谦,叮嘱道“你一人出门好好相处,不要吵架,注意安全,切莫再胡乱吃东西了。”
张珪表面答应得好好的。
一出门,离开自家老师的视线,立刻隔出三丈远。
要他跟于谦这厮和平相处不可能。
于谦也不在意,反正张珪就是个让他顺利出门的工具人罢了,能用就行。
张珪走在路上,目不斜视,向他那个方向大喊“喂,先去哪里”
于谦把先生的诗稿拿出来,和庐陵旧日地图对照了一番“先去王大娘点心铺。”
张珪精神一振。
江南点心可是很出名的,说不定还能一边吃好吃的,一边临江听点小曲呢。
然而,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
庐陵之地饱经战火,居民四处流离,多葬身沦亡。
王大娘糕点铺,早已经人去楼空,甚至整条街道,也显得十分萧条冷清,空荡荡的墙壁迎着日光,毫无人气。
于谦皱眉道“这里本该是一处闹市区。”
张
珪默然。
他们一前一后,又去了许多文天祥诗里提到的地方,几乎每一处都已人声稀落,商铺倾颓,大门紧闭。
只有一家酒楼还迎客,却也并未再售卖那些烤鸡烧鸭之类的美食,仅剩一壶清酒,一碟素豆腐而已。
于谦问起缘故。
掌柜说“烽火四起,货物送不过来,之前经常购买的那一户养鸡人家,也在不久前被元人杀死了。”
他说话的神色很平淡,有种对待生死的麻木惨然。
从窗口向外看,街巷是寂静的,家家户户都不再出门,偶尔有行人路过,也是满脸惶惑。
因着张弘范军近日入驻城内,仿佛每一丝空气中,都还残留着那种血与火,动荡不安的气息,和庐陵这座城自古以来的温润文气搅合在一起,分外使人纠结心惊。
他们饭后,向着今日最后一站,白鹭洲书院走去。
白鹭洲书院是大宋先丞相江万里所办,文天祥和邓剡都曾在这里读书。
在元军攻占庐陵的那一夜,江万里率全族投水而死。
仿佛是隔了时空,与多年以后的崖山,十万军民齐投海,遥相呼应。
后来,这里便空旷了下来。
数年的时间,已是草木青青,一个劲地疯长,成了小动物们四处奔跑的乐土。
于谦划船入江心洲,拨开齐膝深的野草。
青木不知人事改,今春还泛新碧色。
张珪瞪眼看着山上破败的房子,蛛网横生,野兔乱跑,不敢相信这一片残垣断壁,就是老师给他讲过许多次的少年旧梦。
邓剡回忆过往,微微含笑的模样,多么温柔美好啊。
可现在呢。
张珪想着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声音低沉“我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战争已经结束了,腐朽的宋廷已经灭亡,天下重归一统,人们的生活却还是那么糟。”
于谦沉默了片刻。
对于张珪来说,这大约是一个很关键的思想转变节点。
若是站在故宋的立场上,他这时候,应该随意敷衍过去。
以张珪的地位而言,他越是无能腐朽,身居高位,越会从内部侵蚀元廷,霍乱朝政。像这般尸位素餐之人多了,元朝政权的解体也会愈发迅速。
然而,于谦的立场不是赵宋王朝,而是天下苍生。
恶吏当道,坏官横行,只会让更多百姓为此受苦。
他徐徐问张珪“莫非你觉得,战争一旦结束,天下一切就会自然而然地好起来”
“当然不是”,张珪立刻说,“这需要时间修生养息,等我未来进入中枢后,就实行文治,降低赋税,减轻徭役,过一段时日一定能恢复起来的。”
于谦又问“仅是如此”
张珪不解地看着他。
于谦望着山间荒芜丛生的野草,淡声说“蒙元以游牧开国,帝国旧制之中,未尝听闻有止杀行令、拔擢群士、屯田农桑、劝开学府等事。”
张珪一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骇然道“那岂不是要变法”
古来变法者,从吴起,商鞅,到王安石,耶律楚才,哪一个是有好结局的
“必须变法,也只能变法”
,于谦告诉他。
“就以你所说的「降低赋税」为例,从前蒙古法中,诸王皆可直接向属地百姓征税,十有九户,家破人亡。如此陈法不去,哪能重焕新生,真正做到降低赋税”
张珪瞠目结舌道“可是、可是”
他是想保护百姓,但他并不想与世为敌,死无全尸啊
于谦望他一眼,想起未来,张珪在变法途中遇见了无尽的阻挠,数次遭遇罢相。
更是因为与帝王在任命铁木迭儿为太师一事上,意见相左,受了一通杖刑,受伤惨烈。
元仁宗,这个曾在东宫听张珪居筵讲经,受其传道之恩的帝王,对自己的老师并没有丝毫留情。
“变法本就是一条不归之路。”
于谦立在江边凄清的晚风中,一字一句,沉声道“这便看你究竟有多大决心,愿为世间汉人请命了舍你一身而平天下之乱,伤你万箭以求万民之安,可乎”
“”
张珪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却陷入了长久的深思和缄默。
过了一会,他猛然反应过来“不对啊,你凭什么这般诘问我,难道你就能做到吗”
于谦淡淡说“我当然可以。”
张珪想说他骗人,嘴上发誓谁不会,这种事没有亲身经历过,谁都不敢说自己真能扛得住万箭加身。
可是,于谦此刻的神色太过肃然,而这句话的分量也太过沉重了,他不知为何,忽然就无法再向对方提出任何质疑。
“我不知道”,最终,张珪充满了迷惘地说,“这个问题还是留给未来的我吧。”
白鹭洲书院中,立着创始人江万里的塑像。
这名大宋前丞相神色肃穆,凝视着远方,眉间似乎总凝结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忧思,身姿笔挺,宁折不弯。
于谦心想,这就是他的师祖了。
雕像下面还镌刻着许多的字迹,都是后人悼念之作,他在里面甚至找到了先生的题铭,一笔一画,如若金石
“星折台衡地,斯文去矣休。
湖光与天远,屈注沧江流。”
于谦念着这首小诗,对着塑像拜了三拜。
冷不防,身边落下一片阴影,张珪居然也一揽衣衫,很恭敬地向着江万里塑像拜倒。
“师祖爷爷”,他口中念道,“请您保佑老师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无忧此生吧。”
于谦“”
这是把师祖当许愿机了吗
他索性也效仿了一下,闭目无声说“江师祖,若你真的在天有灵,请助我一臂之力,救先生逃出生天,长命百岁。廷益归家后,必为师祖建祠奉祀以谢。”
张珪还在说着
很多的祝愿和吉祥话。
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初涉文学,懂的还不算太多,他将所有学过的美好祝福都摘出来,希望江万里可以保佑他的老师一切都好。
于谦在旁边听着,心中颇为感叹。
无论如何,邓剡在张珪的生命中,应该是最为重要,且不可或缺的人。
邓剡也是这么认为的。
邓剡将毕生所学,都编成了相业一书,留给了他。
甚至因为张珪的请求,在张弘范死后,整理了他的文集淮阳集并作序。
一时间,于谦看张珪居然有了几分顺眼。
可能这就是师控之间的惺惺相惜吧。
花了几个时辰游览江心洲,临走前,张珪表示他还有一件大事要干。
“我准备打只白鸟,回去给老师烤着吃”,他说,“上次听那个张千载提起,老师似乎很羡慕的样子。”
他从箭囊里抽出一支金羽,对着天穹,迅疾拉开弓弦,一只白鸟顷刻坠地。
正准备再打一只,于谦忽而道“愿借弓箭一用。”
张珪迟疑了一会,还是同意了。
于谦张弓搭箭,一挥手,迎着白鸟穿心而过。
张珪把白鸟捡起来,见是一击毙命,甚为果决。
他盯着于谦看了又看“你真的没有仕元的打算我们大概会成为很好的朋友。”
于谦淡笑“绝无可能。”
“人各有志”,张珪表示理解,“你若改变主意,随时可以来找我。”
他们一前一后,下了山去。
江心洲如烧的斜阳,将一双少年人离去的背影拉得很长。
那些影子投落在地上,短暂交汇后,便迅速背道而驰,各自走向远方。
一行人离开庐陵,再度上路。
暑热初退,秋风起时,终于即将抵达建康。
沿途,王炎午数次到来,欲面见文天祥,劝他速死,都被于谦严防死守地赶了回去。
如此三番五次,看得观众们气闷不已,直呼这厮不当人。
建康,也就是南京城。
昔年作为东吴、东晋、宋、齐、梁、陈,六朝的首都,虎踞龙盘,王气所钟,何等繁华景象。
如今被元军攻占日久,四处掳掠,早已破败不堪。
天幕上。
利益完全相关的六朝皇帝们纷纷大怒
吴大帝孙权这是建业这居然是建业
晋明帝司马绍天呐。
晋明帝司马绍不敢相信,眼前这一片瓦砾废墟,竟然是朕费尽心血缔造的建康城。
梁武帝萧衍台城崩逝,王气沦亡心碎。
陈文帝陈蒨唉。
陈文帝陈蒨朕诚知改朝换代,万事更迭如流水,但看见自己的故园变成今日之灰土,还是万般消沉难过。
梁简文帝萧纲
阙里长芜没,
,
这是西洲城,那是玄武湖,那是新亭
宋武帝刘裕朕的大好江山,竟如此付之一炬
宋武帝刘裕元贼拿命来
宋武帝刘裕于谦,朕对如何以弱胜强,如何以步兵、水兵胜骑兵,如何从建康出发,成功组织北伐,颇有心得。
宋武帝刘裕朕可为你参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于谦
这简直是从天而降的馅饼。
刘裕绝对是历朝历代最能打的皇帝之一,平生未尝一败。
起于微末,席卷八荒,气吞万里如虎。
如果不是因为去世太早,死于登基之后的第三年,他将是第一个自南向北,完成北伐一统中华的帝王。
最重要的是
刘裕最擅长水战啊,能用水战横扫北方胡虏骑兵。
这不是完美符合他们现在的需求
于谦决定将这个好消息跟先生分享一下。
他掀帘而出,见文天祥凝立在船头,远望江天,轻声作了一首诗“山河风景元无异,城郭人民半已非。”
飘萧的凉风吹起他衣袂,一身消瘦离索,素腕犹为镣铐所羁,像是被折去羽翼,坠落尘中的仙鹤。
枝头芦花坠落,星星点点纷飞如细雪,染成鬓白。
“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
于谦觉得这句诗太过悲伤,便走到船头,拽了拽他的衣袖。
“先生。”
他对建康城,后世的应天府很是熟悉,曾在这里高中进士,然后又在次年,跟着永乐大帝一起迁都。
船行入城中,于谦指着两岸的风景,说与先生听
“这里现在是一片荒田,但来日,会有琼楼拔地而起。”
“这个废弃的石头旧宅,以后被重新修建,成了国子监。”
“此处街道被烈火焚烧得只剩余烬,后来盖了新房子,是一位大学士的故宅。”
于谦三言两语间,新生的大明帝国在旧日废墟上拔地而起。
那真是一个令人向往的时代。
文天祥不由感叹道“江流如此,方来还有英杰。”
于谦忽然露出了十分激动的神色。
文天祥
“先生”,于谦神采飞扬,语气轻快地说,“这句诗,本是你在建康驿中道别,送给邓光荐的诗,但现在归我啦。”
文天祥若有所思“说来,好像是很久没有给光荐写诗了啊,那我现在来写。”
于谦
“不不不”,他立刻把先生拽回来,十分诚恳地说,“我也可以跟先生写诗唱和的,先生大可不必另寻邓光荐。”
文天祥“可我准备和光荐写诗探讨一下棋谱,廷益不是不擅长吗”
于谦“
”
不行,这个真不会。
但他决定再垂死挣扎一下,总不能就这样将先生直接拱手让人“虽然我不是特别擅长,但我有一颗热爱学习的心。”
文天祥沉吟,取出一条缎带,准备给他蒙上眼睛“好,那你先自己练习一会。”
于谦万万没想到居然要下盲棋,纠结了许久,委婉地说“先生不提前问问我的下棋水平吗”
文天祥“什么样的水平”
于谦“是在家中同辈间,长期以来稳居前一名的水平。”
文天祥心想,这听起来还过得去,又多问了一句“廷益在家中行几”
于谦“我只有一个弟弟于泰。”
文天祥“”
原来是这样的前一名,你真的一点没谦虚
该怎么教他入门呢
文天祥作为一个出生在象棋世家,四岁就能杀穿一整条街的象棋大师,甚至后来被关在狱中,还在继续编写棋谱之人。
这,就完全涉及到他的知识盲区了。
他四岁之后就没见过这么菜的人了
“勤能补拙”,他最终这么决定,“你从今天开始好好背谱吧。”
于谦学棋日记
九月初一新开这本日记,也是为了督促自己好好学棋,先要背完手边的三十套棋谱。
九月初一摸鱼。
九月初三摸鱼。
九月初四摸鱼。写点诗。
九月初五于廷益啊于廷益,你怎能如此堕落先前订下的学习计划你都忘了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九月初六摸鱼。哎嘿,先生捏着棋子沉思的样子真好看。
九月初七,摸鱼。
2
数日后,文天祥检查于谦的学习进度,简直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他眉心轻轻蹙起“莫非是为师的教学方法出了一些问题”
“当然不是”于谦诚恳摇头,“先生给我两个时辰,我能把它们都背下来。”
文天祥等了片刻,果然见他倒背如流,历历分明。
他不禁诧异地问“你背得这么快,平日到底都在忙些什么”
于谦眼神飘忽“这个,无非也就是观天,望云,发呆,写诗,回过神来嗯,再盯着先生看一会。”
文天祥“”
文天祥“”
他看着于谦,忽而微微一笑,沉静的神色霎时便有青萍风起,冰消雪融。纤长眼睫宛若萤尾的蝶,披霞而来,奔流星月,盛开出一捧飞光离离的丽色。
于谦
先生用最好看的笑容,说着最无情的话语“我看你就是作业太少了。”
于谦救、救命啊
先生反手就给他布置了一大堆作业。
于谦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进京赶考的日子
,学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
唯一让他感到安慰的就是,先生果然没有去找邓剡写诗了。
在原本的历史上,他们可是一路唱和,互相慰藉知己之情的。
结果现在改成了每天给他摆棋局和批改作业
于谦唉,痛并快乐着。
他甚至反思了一秒,先生和邓剡建康驿言别的名场面,不会就这样被他蝴蝶掉了吧。
其实,还是有的。
如历史上一样,众人在建康羁留了两个月。
张弘范早就定下,于重九节后启程,但于谦却迟迟没有确定执行计划的日期。
无他,只因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给先生的药准备好了,外面接应的张千载准备好了,就连天幕上的外援刘裕都到位了。
唯有东风,左等右等,始终不来。
于谦只能决定放手一搏。
行动前夜,邓剡来找他们。
文天祥一眼看去,不觉大吃一惊“光荐如何至此”
dquo”
一人目光相对间,似乎只是寥寥几瞥,就道尽了这些天以来的离绪别情。
就连交流也是淡淡的,偶尔几个词句,心照不宣。
一旁的张珪
满脸懵逼jg
他根本听不懂,只好跟于谦有一搭没一搭地尬聊
“建康水土养人,我本打算陪老师在这里多待几天,休养一阵,但老师坚持要跟我们一起上路。”
于谦默然,他当然知道邓剡是为了配合他的计划。
“不过这样也不错”,张珪又精神振奋起来,“等回到大都,正好赶上过年,可以和老师一起守岁。”
邓剡全家十一人,之前悉数死于乱军。
张珪觉得,在新年这个全家团圆的日子里,有必要拉上老师一起,以免他触景伤情。
于谦目光悠远,望着窗外的檐上青天“是啊,时间过得好快。”
转眼就到了离别时,因为有张珪在场,文天祥和邓剡的这场道别,很是隐晦。
他们彼此互赠了诗文。
文天祥是,“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
邓剡是,“水天空阔,劝东风、应惜世间英物。”
是“劝东风”。
劝天意成全,祝君此行千里,一帆风顺。
而不是历史上那样的,“恨东风、不惜世间英物。”
一者万念俱灰,木已成舟,一者对未来还怀有无限的希望。
虽然驿中言别依旧发生,但当事双方的
命运,却已截然不同。
邓剡抱出了一大堆书卷,在桌上码得整整齐齐“这些是陆君实交给我的崖山行朝资料,我欲编纂史书,为数十位当世英杰,写书列传,今日都交给文山了。”
张珪大惊“老师,这如何使得这不是你最宝贝的东西吗”
邓剡揉了揉眉心,苍白病容中带着一抹倦色“为师最近太累了,想休息一下。”
“好吧,就算如此”
张珪犹自不放心,盯着文天祥说“这只是暂时借给你的,过一阵子你记得要还给老师。”
文天祥轻声说好。
他翻阅陆秀夫清丽的笔迹,手指掠过字里行间,不时停驻,想象着那个友人,在长眠于银涛碧海之前,都走过了怎样激烈决绝、又视死如归的心路历程。
邓剡待到月上中天,起身同他道别。
“珍重。”
他在心底默念,愿我的挚友文山,夙愿得偿,此生圆满,一似蛟龙归入海。
哪怕
今日一别,我们余生,死生不复相见。
也不知为什么,看着挚友离去的消瘦背影,文天祥忽觉心中一凛。
他倚在门边,手指微微攥紧
“光荐”
邓剡的身形分明停了一停,却没有再回头,而是就此转身,没入了长夜。
这一晚,于谦和天幕上的太医院院使董宿,进行了最后的确认。
张弘范等人明日即将启程。
大军行动,绝非一朝一夕,稳妥起见,必须再等待数日,待建康城中军队尽数撤离,防守空虚。
董宿因此对药方做了改进。
茉莉花根酒磨配末,本是假死药,改用清水兑服,一连数日,药效打个折扣,正好起到重病的效果。
于谦把药端给先生“味道可能有点奇怪,先生忍一忍。”
他有些迟疑,修长的手指拨弄着碗沿。
这一剂药下去,先生的性命就真的全然掌握在他的手中了,谁也不知未来会如何。
文天祥看出了他的紧张,径直接过碗,一饮而尽“廷益不必担忧,但尽人事耳,能一路走到如今,已是幸甚了。”
于谦顿觉心口一阵发烫,沉声道“无论生死,我都会守在您身侧。”
茉莉花根,有一种副作用是致幻。
文天祥眸光逐渐迷茫起来,缥缈如盛了一泓澄明的秋水。
于谦唯恐他见到什么国破家亡的可怖幻象,灵机一动,给先生塞了一块饴糖。
这下,总可以做个甜甜的好梦了吧。
过了一会,先生忽然抓住他的手,用一种梦呓般的语气说“廷益,你别忘了写作业,这棋若是再学得一塌糊涂,以后出去莫说你是我的学生。”
于谦
先生到底看到了什么幻象,为什么忽然就催他学习了啊
他委屈地说“先生,
此一时彼一时,我这段日子下棋水平已经提升很多了。”
dquo”
,先生的声音渺如云水,清风般温柔萦绕,“为师会的那些东西,你总得都懂一点吧。”
“等学完了棋,以后我再教你策论时政、纵横兵法、琴诗书画、星象算术、堪舆命理、博综诸艺”
于谦两眼一黑。
他现在选择死亡还来得及吗
翌日。
张弘范听说文天祥重病,不能行动,必须留在建康休养,不禁颇为狐疑。
他连派三位医者,均证实了病情无误。
盖因归程已定,不可能因为一人耽搁,张弘范只能拨出一队重兵看守馆驿,自己先行北上。
数日后的一个深夜,陈英确定了此时会刮东风,恰是行动之时。
于谦提前传讯给在外接应的张千载,一众人先引发走水,制造动乱,趁着元军纷纷忙乱之际,闯入驿站接走他们。
于谦弯弓搭箭,且战且退,一箭穿心了一个穷追不舍的元兵,就这样一路来到江边。
恰在此时,他发现了一个大问题
长空漆黑,江野阒寂,忽然风停了
“你不是说今夜有东风的吗”他不可置信地转头问陈英。
陈英额头疯狂冒汗“是有啊刚才有,但是现在没了。”
于谦
江面风平浪静,连一点水花都无。
小船缺少了风的助力,虽竭尽所能,前行的速度还是奇慢无比。
追兵已至江边,准备放箭,远处更有烟尘滚滚,似是其他元军人马准备过来增援。
于谦慢慢闭上眼,心中一片悲凉,难道真的是天要亡他么。
明明一切都算到了,只是少一场东风。
为何天意竟然如此残忍,注定了要让先生“水天空阔,恨东风,不惜世间英物”
他握着剑,决然挡在了船舱前,准备迎接一波即将到来的箭雨。
天幕上。
清高宗弘历这个邓剡,主打的就是一个乌鸦嘴,刚在诗里说完周瑜和东风,东风就不来了。
明宣宗朱瞻基吴大帝孙权,在吗
明宣宗朱瞻基赶紧让周瑜出来干活借东风了。
宋孝宗赵瑗心都揪紧了,周瑜快帮帮忙。
北齐神武帝高欢周郎可再行赤壁之事乎
宋仁宗赵祯请周瑜出手
晋明帝司马绍朕的属下给公瑾写的赞词,“公瑾英达,朗心独见。披草求君,定交一面。”
晋明帝司马绍请周公瑾出手
吴大帝孙权
三国,东吴位面。
“公瑾,这”
dquo”
未来
闻言,孙权机灵的小脑袋瓜,很快运转了起来。
赤壁这个地方他还是知道的。
周瑜在赤壁这个地方刮起了东风,那么,迎战的敌人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北方曹操。
莫非
孙权心中涌现出了一个激动人心的猜测
莫非在公瑾的带领下,孤北伐成功,一统全国了
不然,孤的谥号怎么会是吴大帝呢,要知道上一个能称之为大帝的,还是汉武大帝刘彻
孙权心里美滋滋
想到这,他立刻转向周瑜说“公瑾,你既然会借东风,何不给他们展示一下,既能拉一波于谦的好感,也可以壮我大吴声威”
周瑜
孙仲谋,你别太离谱了
此情此景,眼前这个不着调的主公,让他再一次深深地叹息,并怀念起了那个如今已经长眠在幽泉之下的人。
他从前的君王和挚友,孙策。
周瑜看着天幕。
于谦的眉眼如此坚毅决绝,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却仍旧不可避免地流露出茫然焦灼神色。
不是担忧己身,是担忧他的先生。
剑指上苍,只想保得对方周全。
在周瑜的一生中,也曾有过这样一个人,愿意为了共同的理想和目标,生死无悔,亘古追随。
如果这世间真有神。
如果我当初没能被神明眷顾,那我希望你今日可以如愿以偿。
和你的先生一起好好走下去。
走向你曾经提起过的大明,那个海清和晏、山河长宁的未来吧。
而这
是我和伯符,还有许许多多羁留在这个烽火乱世中的人,始终翘首以盼,却无法抵达的愿望。
“愿东风起。”
周瑜闭着眼,轻轻地吐出一句。
孙权立刻在天幕上回复“公瑾已经给于谦祝福了,不知道啥时候起效等等”
长江之上,顷刻之间,空中纹丝不动的旌旗忽然扭转,长风凛冽,轰轰烈烈鼓荡在万里霜天之间。
东风起,吹拂正劲
于谦“”
孙权“”
天幕前观众们“”
真有你的
周公瑾,永远滴神
这借东风,确实是有点子神奇玄学在里面的。
景泰皇帝朱祁
钰太感谢了
景泰皇帝朱祁钰朕这就去给公瑾修建祠庙
崇祯皇帝朱由检周公瑾,
,
借一下东风,让雨快来,这里最近赤地千里,民不聊生。
大秦天王苻坚朕准备南下灭晋,周郎可否帮忙出手,借一次东风价钱好商量。
晋孝武帝司马曜朕是上面苻坚准备灭的那个晋,周郎可否不要出手帮他借东风,价钱好商量。
一时间,众多皇帝都开始围着周瑜吵吵嚷嚷。
幸好,由于三国东吴位面还未开始挑战,周瑜暂时不能发言,也不会被他们直接,倒是获得了一段时间的清净。
东风起后,下面的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宋武帝刘裕于谦,去舟山。
宋武帝刘裕岛屿众多,地势复杂,风涛中来去,极容易隐匿。且元人大军恰在相反风向,即便反应过来,业已追不上你们。
宋武帝刘裕不必担心迷失,朕为你指路,沿途路线,朕熟稔如覆掌。
明景泰位面挑战者于谦好。
霎那之间,东风大作。
于谦迅速拔剑,斩断了缆绳。
江面上浪潮汹涌,迅速卷起小舟,如一片落叶,在飞旋的狂涛中似箭疾驰。
建康的城垣与群山,都被迅速抛在了身后。
过了京口之后,东风依旧呼啸,送他们一路泛槎入海。
这条海道,当年的刘裕走过,奇袭孙恩天师道起义,横扫万里,直捣黄龙。
后来的郑成功也走过,誓师北伐,投鞭断流,红衣炽烈如火。
古往今来的英杰在此地交汇,傲视这一片风浪滔天,狂涛蔽日。
入海之后,于谦始终悬着的心终于放松下来。
他站在船头,海风吹荡衣衫猎猎,心想,今日虽一开始小有波折,好在一切都很顺利。
恰好应了先生那句,「乾坤能大,算蛟龙、元不是池中物」自此蛟龙入海,万事可图。
周公瑾果然是神人啊,于谦感激不已。
等自己回到景泰位面,一定要给他修祠奉祭,感谢一番。
直到很久之后,于谦才知道。
正如当年在赤壁之战,东吴先主孙策化为一场东风,浩荡吹开长江千万里,庇佑了他的故友生民,山河社稷。
今日的长江上,同样有人化为一场东风归去,为他们扫平了逃离生天的道路。
船行数百里,舟山已然在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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