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章

    圣上一道旨意, 将信国公降为国郡。

    曹氏一家成日唉声叹气,阴雨连绵,冷清得门可罗雀,往日巴结奉承的人, 不知在背后如何取笑。

    曹密竹撑了一把伞, 站在廊下, 听说二小姐发烧了。

    下人嚼舌根“只怕是来给信国公府求情的吧, 这时候倒想起咱们家小姐了。”

    他清冷的脸生出怒气“不是为这事来的”

    下人们笑眯眯道“您别等了, 小姐瞧见您这张脸只怕不高兴。”

    曹密竹一愣“至仪的眼睛能看见了”

    二小姐有眼疾, 当年她从马背坠落,世家子一哄而散, 耽误了救治的时机,曹密竹将她背回府时也晚了。

    下人古怪地瞅了他一眼“早就好了。“

    曹密竹一怔,手中的伞微微倾斜, 雨丝顺着伞骨,滴滴答答湿透了他半边肩膀,浑然不觉。

    是因为什么事呢这几日他一直在想。

    对了, 是吵架那晚。

    原来那晚她的眼疾就好了吗原来她是因为看见他在安抚表妹吗

    表妹与他早年有婚约,她家里落魄后,母亲便取消了婚约。

    那晚表妹家里出了事, 哭着问他拿钱, 他动了恻隐之心。

    原来至仪是因为瞧见了这一幕, 才骂他狼心狗肺的吗

    她原是满心期待给他一个惊喜,亲口告诉他, 那时候他不明所以, 甚至指责她耍小姐脾气。

    满城人都知道她重见光明, 夫君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是他从来都没有关心过她, 倘若他能察觉出来,倘若他能多瞥一眼她眼底温柔的光芒。

    曹密竹心口微滞,说不上的发闷。

    他转身,开始还走得稳,后来踉跄了几步,心如刀绞,猛然扶住墙,指尖泛白,一向握笔平稳的手,颤抖个不停。

    蛛网探子禀报“当日带辽袖骑马的老奴,并非首辅府的人,也不是信国公府和岐世子安排的人,找到他人时,他已经投湖自尽了。”

    “那就是查不出了”文凤真微掀眼帘。

    探子头皮一紧“其实属下已经查出他是谁的人了,只是

    “有话就说。”

    探子抬眼,一字一句说“那匹受惊的马,不能再查了。”

    “哦。”

    文凤真靠上椅子,手臂搭在椅圈,神色沉静。

    “我知道是谁了。”

    探子继续跪在地上。

    “还有一事,近日岐世子身上的杨梅疮压不住了,生得满身满脸都是,有进气没出气了,岐王勃然大怒,将府里的小男倌赶了出去。”

    “全城全城都传是您害死了岐世子”

    文凤真心不在焉道“不会太晚了吗”

    “叫他等死吧。”

    被门楼的飞檐挑起的瓦黑天空,星星点点碎光隐没。

    文凤真做了一场梦。

    摇摇晃晃的马背上,少女一袭红装,束腰拢胸,如此艳俗颜色,衬得她明艳动人。

    身板清瘦,讲话软声软气,魂魄都叫她勾走了。

    她说“陛下我不敢上马”

    她结结巴巴,差点哭出声“马太高了,陛下我的脚一离地我就害怕”

    真是胆小如鼠,又实在惹人垂爱。

    两滴泪珠在下巴摇摇欲坠,脖颈被日光晒得薄红,熟透了的浆果。

    她在马背上紧紧抓着他的手,小可怜似的,只往他怀里躲。

    不忍心苛责,甚至连一句重话也没说。

    文凤真按着她毛茸茸的小脑袋,埋在自己胸口,呼吸炽热,倾洒在她脖颈。

    他漫不经心地握住了她的手指,与她掌心紧紧相贴。

    “安心。”

    骏马渐渐不走动了。

    少女被他盯得发烫,她害怕这个姿势,更令她无法掌控,随时都会摔下去的失控感。

    绵绵乌发平铺垂落在马背。

    膝盖顶开了她,她惊怯地想和拢双腿,复又被掰开。

    恶劣又过分。

    她小衣都湿透了,细腻的皮肤渐渐泛红,凌乱的发丝潮湿地黏在脸侧。

    云雾渐渐散开,她转过头来,模糊中,一双乌眸水润浸透,睁大了,楚楚可怜,无辜到叫人心甘情愿溺毙了。

    “究竟是谁。”

    他想掰过她的下巴,看个清楚,倏然一下子消失不见。

    醒来后,文凤真有些愠怒。

    他披上外袍,喝了一口冷茶,坐在书案前,手指搭在眉心,眸色沉静得可怕,如同深湖廖远。

    文凤真心想无论何时,他绝不会教这种蠢材骑马。

    大雪时断时续整整三天,落刀子似的,压塌了城内流浪汉、难民搭盖的草棚,乞丐像个团子冻缩在墙角缝,巡城御史那边加派了人手。

    这等恶劣天气,自然要开棚救济,赈灾义卖。

    辽袖随着鹿门巷的商户收拾了书帖拿去去义卖。

    她戴了兜帽,宽大皮裘将身影遮得严严实实,只坐在客堂内,巡城御史明白她身子不好,起了一炉热炭。

    饶是如此,仍冷得不住伸出双手,呵了呵热气。

    护城河畔摩肩接踵,水泄不通,满城学子挤破了头,不一会儿便将她的书帖一抢而空。

    布帘下,她偶尔露出一双纤细皓腕,殷红嘴唇一笑,翘起两个小梨涡,明艳动人。

    让人站在冰天雪地中,冻得直跺脚,也心满意足。

    雪芽一掀帘子“姑娘,陆小姐来了。”

    兵部尚书之女陆稚玉素有才名,此次她将素日写的书帖拿来赈灾义卖。

    人人称赞她仁心仁德,京里鲜见大家闺秀的手笔,她又是风头无两的女诗人,京城的权贵圈子自然捧场。

    婢女捧了几个卷轴,笑道“小姐,客卿们已经将字都写好了,全都题上了您的名字,是您要的小篆。”

    陆稚玉淡淡扫了一眼“放这儿吧。”

    婢女递上热茶,小姐还站在窗前,似乎很不高兴。

    方才小姐在帘子后头见了那些要买书帖的权贵,气恼得回来脱了大氅,直说要将大氅烧得一干二净。

    陆稚玉不动声色地饮了口茶。

    “我的字怎么能被那些臭男人收了去,叫人恶心。”

    若不是为了贤名,她真是一丝都不愿瞧那些权贵一眼。

    无人知晓,陆家养客卿三百余人。

    有人专门为陆稚玉小姐写诗词,有人专门替她的文章润笔,有人专门为她写字绘画。

    婢女狡黠地笑道“他们花大钱买的字帖,还以为真是小姐所写,啐也不瞧他们配不配得上,左不过是花钱买笑话罢了。”

    陆稚玉的目光落在楼下的辽袖身上“没想到,辽姐儿从乡下来的,又生得貌美柔弱,也能练得一手好字,实在难得。”

    婢女眼眸微转“谁不知道义卖都是冲着小姐您来的,辽姐儿的字是卖得快,不过都是些贩夫走卒,寒酸学子,若是咱们,定不能让书帖流落到那种人手里。”

    她温和笑道“这样冷的天,她只能守着一炉炭,也实在可怜,英雄不问出处,你失言了。”

    陆稚玉将卷轴抱在淮王殿下面前,请他代为转交那些高官。

    文凤真抚开卷轴,扫了一眼,牵起嘴角。

    “陆小姐,本王一向敬服你们陆家。”

    陆稚玉诧异抬头,眼眸微亮,脸颊浮现淡淡红晕,只有在这个人面前,她的清冷姿态才会松融。

    下一秒,陆稚玉嘴角的笑意倏然凝固。

    她瞧见文凤真抬起眼帘,一字一句清晰。

    “这些年陆家给你哄抬造势,砸了不少钱吧。”

    陆稚玉脸色苍白,眼眸中的光霎时熄灭。

    他盯着她,又仿佛不是在看她,目光中的漠然与不在意,就像在看一堵墙壁。

    “殿下我不明白”她竭力维持镇定。

    文凤真随意地敲了敲指节,眼帘微抬,逼视着,像是看透了她的窘迫,不依不饶地逼着。

    “真的写得出来吗”

    他问得云淡风轻,拉家常似的,却每一字都狠狠扎在她心上,拿她当个笑话。

    她自小便能写一手锦绣文章,口吐珠玑。

    大宣只有贵女才有读书的机会,她格外出挑,享受世人赞誉,直到年岁渐长,她逐渐没落与常人无异。

    到最后家中为了维持名声,专门豢养客卿替她代笔。

    陆稚玉面色难堪至极,咬紧嘴唇,往后踉跄了几步,扶住桌角。

    文凤真收了卷轴,似是再没兴趣。

    他站起身,走在窗边观望风雪,背着手,腰身极直,并非嘲讽,甚至一丝波澜也无。

    “哪怕那篇江雪赋,也是假手于人吧。”

    陆稚玉冷汗涔涔,不顾平日的端重,失态喊出声。

    “是我自己写的只有那篇只有那篇是我自己写的”

    他怎能质疑她对他的心意

    未料,文凤真一侧头,雪辉与侧颜交映,他璀然一笑,唇红齿白,好看得动人心魄。

    “哦,难怪写的不好呢。”

    他笑盈盈的,永远一副谦和有礼的模样,

    “呜呜呜”

    陆稚玉心神崩溃,伏在桌面上,泣不成声,哭得肩头颤抖,不可抑制地失态。

    文凤真站在她身旁,声音极轻,极柔和,从容不迫道。

    “陆姑娘,别哭了。”

    “本王并不是觉得这样不好,其实,有权有势也是实力的一种。”

    陆稚玉诧异抬头,殿下是在安慰她吗

    他面容和煦,温温柔柔的,却让陆稚玉的瞳仁倒映出深深的恐惧。

    文凤真笑不及眼底,侧颜冰冷异常,像一头吐鲜红信子的血腥大蟒。

    “所以,被更高权势的人欺辱,也不应该有怨言吧。”

    陆稚玉猛然将桌上的卷轴“哗啦”一下挥落,婢女只看到小姐哭着出去,连大氅都忘了拿。

    “小姐小姐”

    文凤真神色恢复如常,重新推开窗子,目光落在重重叠叠的屋檐下,帘子里冒出丝丝暖气。

    昨夜彻夜扫雪,青砖面干干净净。

    雪芽兴奋不已,高声道“姑娘,方才您的一幅字,被五军兵马司的人买下了,开了八百两银子呐”

    八百两辽袖一愣,一双剪水乌瞳茫然无措,小脸冻得通红。

    她写一封书信是十文钱,哪怕写酸了手,十年都赚不来八百两。

    她连声说“快去将人请回来,将银子还给他,咱们卖不了这个价。”

    雪芽说道“做买卖愿打愿挨,难得有这么个冤大头,咱们又没骗他,是他非要买的。”

    两人说话间,一名佩青方头巾的男人在帘子外候着。

    “辽姑娘,老奴奉了太常寺少卿顾大人的意思,来请您写一幅牌匾,价钱好说,由您定。”

    “什么牌匾”

    “挂在家中荣礼堂的。”

    辽袖站起身,微微诧异“你家先生是朝廷四品官,挂在家中的牌匾是何等重要的事,我不过街巷中的普通女子,您还是另寻京城名家吧。”

    辽袖写过书信、春联,唯独没有人请她写过家中牌匾。

    那可是头脸儿,自当有德高望重的名家题字,才增光添彩,由她来写,未免令她有些惶恐,她不敢接这种活儿。

    老奴着急了“怎么会,家主说了,旁的都不要,就要您题字辽姑娘,您行行好让咱们交差吧”

    雪芽站在外头“姑娘,来了好多人,我瞧他们穿着打扮非富即贵,都是来买您一幅字的,还争着打起来了,高价甚至开到了一千两。”

    雪芽天真的小脸笑道“他们可真有眼光小姐写得就是好”

    这是怎么一回事辽袖心知事出无常必有妖。

    她手足冰凉,怔怔地坐在椅子上,倒吸一口凉气后,不觉风寒侵体,脑子晕乎乎的,滚热烫意自五脏六腑涌来。

    她隐隐猜到,可是又不敢确认。

    前世,文凤真黑吃黑侵占贪官家产的时候。

    他一袭斯文白袍,大马金刀地坐在人家客堂中,头顶“世泽流芳”四个大字,黑板金泥的大匾

    辽袖被他一把搂过,抱坐在大腿上。

    他不住地揉捏她的小腰,辽袖快要喘不过气,姿势极不妥当。她在他大腿上坐得好生煎熬,只敢半睁着眼眸,羽睫颤抖。

    地上跪了一地瑟瑟发抖的家眷。

    他长眉狠厉一压,雪白的侧颜鲜活生动,一咬牙,杀气腾腾,哈哈笑道“不是要杀我吗”

    他眼尾携了一抹红,杀气腾腾。

    辽袖害怕他,连小腿都在抖,惶惑不安,却被他搂得得愈来愈紧,嗅着她脖颈淡淡香气,他无情地将她按回来“别动。”

    “世泽流芳””四个大字被他狠狠踩烂。

    辽袖从小养在乡下,娘亲死得早,自己身体又不好,在进京之前,她一无所长。

    在王府时,文凤真教她写字读书,虽然过程并不愉快,不过几年下来,她胆小内敛的性子,只有在写字时才会平静。

    有一回夜里,心衣皱巴巴地扔在榻下,她被他禁锢在怀里,热得喘不上气。

    他亲着她的手指,凤眸微抬,说“你觉得本王教得不好,那就修个女子学塾,让你好好读书。”

    她一怔,低头弄着枕襟“殿下,您别开玩笑了”

    他支撑起头,好笑地看着她“怎么是开玩笑。”

    他捏着她的下巴,不舍地蹭着“不是喜欢读书吗大宣有多少女书法家,她们可以,你为什么不可以。”

    成为女书法家。

    辽袖羞怯地红了脸,再抬起头来,一双眸子格外清亮,在夜里熠熠生辉,点点斑斓的萤火。

    她竟然高兴得要落泪了,一低头,赶紧将眼泪逼回眼眶,

    这天夜里,他让她做了一个美梦,成为一名女书法家,那曾经是她想都不敢想的。

    文凤真没骗她,她的书帖刚一写出来,世家大儒赞许不停,京城高官纷纷花千金挤破脑袋买她一幅字,挂在家中裱起来,十分显眼。

    辽袖的心底头一次生出光彩。

    殿下的双手伸在她两臂下,抱起来举高,笑意清浅“怎么办,袖袖要成女书法家了。”

    她害羞地低头,只好愈发努力地练字,夜里手冻僵了,心里也是欢喜的。

    毕竟殿下说满京城的人都欣赏她的字。

    直到她听见宴席上,醉酒的官员怒骂。

    “他娘的不仅要舔那个狗贼,还得讨好他那只小雀儿,活得真他娘窝囊什么时候是个头”

    “忍忍吧,买一幅字保个平安,他嚣张不了多久。”

    “呵呵,谁不知道,买那只小雀儿的字,不就是走暗路给他行贿嘛,京城都传,要请文凤真办事,先买那个娘们儿的字。”

    醉酒的官员被捂嘴拖了下去。

    她浑身冰凉,头脑一片空白,再次抬起笔的手指,颤到无法行书,整个人难受得厉害。

    她的字,只是一道保命符。

    他们都是屈服于文凤真的淫\威。

    这天夜里,她撕碎了自己的书帖,她觉得很羞耻,为自己那点天真无知的奢望。

    他们买了她的字,指不定在背后怎样痛骂她,耻笑她。

    少女坐在榻上,双手抱膝,将头埋进去,身子颤个不停。

    殿下推门而进,嘴角噙着笑意,似乎心情愉悦。

    他很好脾气地坐在榻边,眼眸像只小狗一样,亮亮地望着她,似是在等着她夸,他攥着她的小手,翘起嘴角。

    “袖袖,今日为何不写字了,手写疼了么,那就不写了,你一字难求,他们都排队等着买。”

    辽袖一双大眼眸,沁透了润红,在夜色中格外脆弱可怜,怔怔流下两行清泪。

    她慌乱地抹去,很懂事地笑着,却令人心头一滞,涩涩发闷。

    “殿下我以后都不想再写字了。”她笑了笑。

    雪芽拍了拍辽袖的肩膀,轻声“姑娘,那些有钱人都站在雪里等你呢。”

    一张又张书帖卖出高价,银钱如流水,明早一定会震动京城。

    雪芽满脸疑惑,明明辽姐儿卖了这么多钱,为什么她一点都不高兴。

    辽袖神色平静,她心里或许已想明白了。

    她望了望窗子外头,老鹰光阴盘旋在光秃秃的枝桠,倏然,光阴飞向了对面的酒楼二楼。

    雪芽脱口惊呼“姑娘姑娘外面还在下雪呢”

    辽袖掀开帘子,一下子冲了出去。

    寒风在胸腔狠剐,她几乎喘不上气,双眼微红,冻得泪珠一掉便要凝成冰,踉踉跄跄的娇小身躯,在雪地艰难行走,兜帽落了,一头青丝倾斜也浑然不顾,露出一张脆弱极了的小脸。

    她上了酒楼二楼,推开门,呼吸急促,眼眸紧盯着他,一动不动,她想问什么呢,只怕没问自己先畏怯地退缩了。

    他又在逼别人买她的字吗

    为什么殿下他总是什么都不明白

    背对着她的男人转身,手上架着光阴,他果然就在这里。

    文凤真眉眼漂亮如刻,在雪景下竟衬托出几分红梅的艳丽。

    “冯祥,你说飞走了的鹰还会再飞回来吗”

    冯祥赔笑道“光阴竟然会回来,真是稀罕。”

    文凤真不紧不慢地掀起眼帘“你说今日是放晴了吗”

    冯祥瞅了一眼外头“哟,今日大雪,不可能放晴的。”

    文凤真嘴角一丝懒散的笑意,抬了抬手指。

    “那倒稀奇,你看,辽姑娘竟然主动找我了。”,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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