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进来碰上的便是三葬,就和那时候唐无乐他们来时一样。
他立在石碑上,将自己隐在黑暗中,若不是王重阳出声,没有人能注意到,那里竟还有个人。
银面遮住了半边冷俊的侧脸,立在光影之间的人腰背挺得笔直,墨色长发被束在脑后,侧首看来时淡极的眉眼让人止不住心惊。
“康弟!”
看清他面容的一刹那,郭靖便忍不住惊呼出声,他瞪大眼睛,面上满是不可置信。
但下一刻,他便否决了自己的猜测。
只见那人分明听见了他的话,却用陌生之极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随即又冷淡地移开了视线。
这一眼让郭靖如坠冰窟,他这才注意到,这人的气质冷漠又危险,整个人单只是站在那里,便觉寒毛直竖。
可康弟不是这样,他从小锦衣玉食受尽宠爱长大,性子高傲而张扬,便是最后看着他的时候也只是添了些阴郁。
他知道康弟苦,也知道他其实并不怎么待见他们这些人。
却从未想过他会恨他们,他留了封撕心裂肺的诀别信便彻底失去了踪迹,再不管什么忠信礼义、爱恨廉耻。
他的师父气得大骂孽障,他的母亲哭的肝肠寸断,他的父亲长叹一声想骂却张不开嘴,只有他一瞬间整个人都懵了,他捏着那力透纸背的字,却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却是这样的结果。
后来呢?
后来有人说看到他跳崖自尽,他们去了,血肉模糊的人还穿着离开时的衣服,静静地躺在那里。
再后来呢?
再后来康弟的养父逼得他亲生父母双双离世,他便为他们立了碑刻了字。
直到现在他还忍不住把信拿出来看,看那字里行间含着血泪的控诉。
这么些年了,他也隐隐明白了当初康弟的处境,康弟的心情,那么刻骨的恨意,他那时候到底是背负着什么样沉重的感情。
可他这个该替弟弟扛起这一切的兄长在做什么?
他也在逼他,逼他认祖归宗,逼他忠孝两全。
每每这样想的时候他便忍不住骂自己,他不是个好的兄长,他就是个逼迫弟弟去死的刽子手。
这样的想法一天天压在他心头,到了现在,竟是见了个和康弟长得像的人便彻底失态了。
他忍不住苦笑一声,在妻子的安慰下沉默地退开。
王重阳曾来过这里,这种地方但凡来过一次,便不会忘记,更不要说,他走过不止一次。
但由这里的主人带路总归是极大的礼数,他也不至于拒绝。
众人跟着主人的背影越过留名石,穿过长长的草地,登上一个还算高的山丘,便能将整个镇子收入眼底。
“葬先生!”
几个年幼的孩子仰着天真的笑脸向他们挥手,有胆大的更是凑到他们的面前来。
“啊,还有道长!”
这话一出口便引得所有人围了上来,小孩子眨着透彻的眼睛看那位跟在葬先生后面仙风道骨的人。
“道长!”
他们的声音并不整齐,但那稚嫩的一声声却让王重阳忍不住含笑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这里大半的孩子都是跟着他来到这留名镇的,那一张张脸他尚且能忆得起来。
孩子们依依不舍地与他们道别,一步三回头地消失在山丘后。
胆大包天的小奶娃还只有三岁,被哥哥姐姐们拜托了便哒哒哒地追了上来。
“道,道长爷爷。”
他胖乎乎还带着窝窝的小手里捏着朵小花,颤巍巍地迎风飘摇。
等王重阳含笑接了便缩着脑袋怯怯地看了眼冷着脸的葬先生,这才又哒哒哒地跑了回去。
王重阳来是意外,至少无论唐无乐还是黄药师都不知道,直到他们一行人路过,里面传来两个人激烈地争辩声,在连绵不绝的机括响动中依旧亮地惊人。
唐三葬面色如常地带路,听了一耳朵的王重阳却迈不开腿了。
里面的争论正处于白热化,各种专业术词层出不穷,不懂的人听得只能头昏脑涨,而对于王重阳来说,近乎本能的,他眉毛一竖推开门便撸起袖子加入了其中。
两个不明道法的人说的什么八卦!放着让贫道来!
#你们懂什么两仪太极!#
#你们知道什么九转归一!#
#全是瞎扯淡!#
随着碰地一声巨响,刚刚被众人看在眼里的画面再次被黑色的木门关在了外面。
“……”
差点被夹到鼻子的周伯通气咻咻地把自己的胡子吹上了天,太过分了!谁还不是道士咋的?
但确实对这些东西不怎么感兴趣的周伯通只能跟着他们走,走了没几步就见刚才的几个孩子已经进来了,正睁大眼睛偷偷看他们。
这些孩子都不大,最大的也就只有五岁,正是好玩的时候,这个年纪葬先生给的任务不多,大多情况下也不会怎么管束,所以胆子也大些。
老顽童看了看孩子,又看了看剩下的人,嗯,师兄被勾走了。
所以!没人管他了!
瞬间认清现实的熊孩子周伯通撒欢地跑了,手里拎着两个小的,背上趴着一个最大的,胳肢窝里还夹着四个孩子,头也不回地轻功跑路。
被留下的就只有郭靖夫妇与此间的主人了。
“师兄?”
啊,还有一个新来的小炮太。
唐三新这几日都是跟着自家师兄的,毕竟二叔眼里已经没有他这个侄子了。
但小孩儿一点也不想和师兄一样一大早去守那块丑丑的石头,听到他回来的消息这才过来看看。
“…嗯。”
三葬师兄对着小师弟性子好的出奇,今天的第一个字也是对着他说的,还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脸。
摸完看小师弟的表情又道:“不会肿的。”
他手上毒没那么厉害。
并不懂这个梗的郭靖一见小孩便忍不住上前问起了杨过的下落。
前些天杨过被带走,郭靖很是焦急,要不是第二天王重阳及时赶到,他怕是早就出去寻人了。
王真人坐镇,郭靖也只能耐着性子等七日,这堪堪满了七天,便再也止不住忧心随着来了。
女儿和大师父一老一少,他自是不让他们跟着奔波。
这时候见到一同被掳走的小孩,哪儿能不高兴?
这说明过儿也好好的啊。
杨过如今还忙着砍树呢,唐三新的武功便是跟着他砍树也不会再有什么精进,自是不会去浪费时间。
只每日等他累得半死趴在床上喘气的时候去看看,和他说说话就好,虽然这几天他一见他就没给过好脸色。
杨过自然不会说,我都累成这样了,你还来看我的笑话,看了笑话还不够,还要摆个面瘫脸说什么他四岁的时候这点量都不够了,五岁的时候就能一斧头一颗大树了,哪儿像他一样十斧头都砍不下来。
这让他怎么给好脸色?
听他们说找杨过,唐三新便跑了一趟带他们去,三葬倒是没跟着,下午演武场也要开始了,之后都是走不开的。
郭靖与杨过见了面自然是一番亲近,杨过知道这郭伯伯是真心对他,倒也陪着他好好聊了聊。
“郭伯伯对过儿好,过儿是知道的。”
他提着水壶喝了杯水,坐在树桩上惬意地放松了下紧张的肌肉。
看着这孩子与义弟越发相似的容貌,和从不曾在那人脸上看到过的安宁又详实的表情,郭靖到嘴边的话又默默咽了回去。
只要过儿过的好,觉得好,便让他待在这里也好。
左不过以后常来看看他便是了。
倒是杨过又提起了那个葬先生:“他们都说我是葬先生的儿子,其实我细细照着看了,还真的挺像。”
他突然笑了笑,带着些少年人的羞涩。
“我小时候总想我爹长什么样,是个怎样的人,我娘身子不好,也不爱说我爹,后来我也不问了。”
“之后遇到葬先生,我就想,我爹肯定和他一样,是个顶好顶好的人。”
他又说,还是带着笑:“葬先生没有以前的记忆,他也没想着去找,说不定,我真的是葬先生的儿子也不一定呢。”
“其实这样就很好了,我很喜欢葬先生。”
没必要深究,也就不会失望。
他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大石头上,小孩站在上面,嚣张地插着腰指手画脚,若不是那张粉嫩嫩的漂亮脸蛋上始终没什么表情,怕还真有人信了他。
郭伯母就站在他身后,掩着嘴角笑得开心。
她一直很喜欢小孩的,他知道。
郭靖夫妇看过杨过,三新便大功告成了。
他们还去看了黄药师,虽然没说上两句话就被打了出来,倒也算是圆了这出来一趟的初衷。
小炮太趴在门框上捂着嘴偷偷笑他们,他就知道是这样,他要进去二叔也会打他,他才不要进去呢。
等再见了那个葬先生,郭靖夫妇却是已经准备离开了。
郭靖想着杨过和他说的话,那一句句更是在他耳中回响,他看着那人看过来时陌生的视线、还有那半张熟悉的脸,最终却还是叹了口气沉默地带着妻子走出了留名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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