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二十九章:青行灯12

    1

    在旁人所不知之处,也发生着一场激烈的争斗。

    一点薄弱的灵光,像秋夜里濒死的萤火,疯狂撞击着识海阴阳寮里,青行灯力量的投影。

    “你在做什么!”

    “停下!”

    “你给我停下啊!”

    聂怀桑从未有过的绝望。

    自从被威逼利诱成为所谓“阴阳师系统”的“宿主”,他就知道,与妖鬼谈条件,是与虎谋皮。

    这群性情诡诈、肆意妄为的妖鬼式神,绝不会因为“我们说好了”,就乖乖地遵守人间的规则,循规蹈矩。

    他以为自己都懂,以为自己已经足够谨慎,他甚至能在与青行灯博弈的过程中,小小地坑她一下,占据上风啊!他曾有片刻,为之沾沾自喜。

    当青行灯不得不接管身体,不得不与他讨价还价,不得不挂在飞剑上,因着自己的掣肘而无法反抗曦臣哥哥、狼狈万分时,他居然生出了,自己能控住场面的天真想法。

    然而......到底还是自己太弱!

    因为太弱,所以如笼中之鸟,被困天罗地网,九死一生;所以只能借助外力,欠下因果,以身相酬;所以现在只能眼睁睁看着青行灯点燃鬼灯,将兰室笼在一片幽幽青光里,火光笼罩处,人人脸色青白,目光涣散。

    “点个灯而已,不至于反应那么大吧?”青行灯懒洋洋地回。点个灯而已,没有攻击力,也就只能用通感吓唬吓唬人,这个阴阳师叫成这样,胆儿也太小了吧?还一直撞自己的投影,想把自己撞出身体——这要是真成功了,青行灯就枉活这千百年了。

    “别白费劲了,奴家又不杀人,就给大家讲讲鬼故事而已。”

    如果灵识能哭,聂怀桑此时已经泪填识海,他砰砰的撞着青行灯投影的那一团青光:“你跟谁讲鬼故事不好啊,就是跟曦臣哥哥讲都行啊!现下你跟蓝老先生讲鬼故事,待我重掌身体,就轮到蓝老先生给我讲鬼故事了!我这辈子都别想从云深不知处毕业了!”

    被他撞得烦了,青行灯化身灯罩把他罩在自己投影里,十分不走心道:“你放心,等我讲完这个故事,你们都能毕业。”

    2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如果要聂怀桑来评价,那就是,无趣,俗套,老土。

    没有动人心弦的风花雪月,也没有惊心动魄的诡计阴谋。

    却又耸人听闻地挂上了复仇、尾随、一见钟情和痴心错付的吸睛Tag。

    一男一女相遇在龙胆花苞悄悄吐蕊的滇西小镇,漫山遍野的紫红色龙胆开得密密匝匝,绚烂无比。

    那一天,开始得就像之前生命中的每一天那样平凡。

    碧玉年华的少女,刚刚与邻家的哥哥定了亲,经历着婚前由一个女孩向一个妇人的转变。

    她慢慢脱离父母的羽翼,学着经营自己的生活。

    她如往常一般,浆洗了衣裳,抱着浣衣盆,和女伴们笑闹着、簇拥着往家中走去。

    和平日里差不多的时候,和平日里一模一样的街角。

    却多出一位鬓发斑白,戴着抹额的白衣中年。

    他低头问路,言笑澹澹,温文尔雅。

    而她挽着衣袖,笑别同伴,引路而行。

    他们在下一个街角分开。

    中年人微微颔首。

    少女推拒了报偿的银珠。

    这只是她生命里,无关紧要的一件小事。

    她放下浣衣盆,晾晒时却发现少了一件衣服。是邻家伯母交给她浆洗的一件短褐,前襟染了一大片紫红色,难以洗净,她想起自己将衣服压在了一块石头下冲刷,于是匆匆赶回河边取。

    如果人生再来一次,她或许会选择留下?

    如果生命中有些事情早已注定,无力改变,那她至少可以选择逃避。

    但或许,不会。

    她天生不是软弱逃避的性子。

    深灰的短褐被溪水冲了许久,又被皂角折磨,却仍旧留着一片秾紫,她又折腾了半个时辰,最后只得泄气地吁出一口气,算了,又不是什么有钱人家,做工穿的单衣,讲究那么多做什么?

    只是,这是未来婆婆交给她的第一项任务啊......

    在走进镇子前,她还在为自己的小女儿心事发愁。

    可是平日里熙熙攘攘的小镇,今日为何,如此安静啊?

    她不安地左顾右盼。

    今日没有集市,镇上人大多去了山上,有的下地,有的打猎,人不多很正常。可是饵块摊子还在这里的木昆叔呢?方才还蹲在门口薅葵花籽的海婶和卓琴婶呢?格绒大哥的鱼也只晒了一半,他宝贝得不得了的鱼叉还戳在桶里呢!是镇上来了戏班子,所以大伙都去看热闹了么?

    她本能地觉得不对。

    桶里的死鱼散发出一股极其难闻的腥臭。

    格绒的屋子里传来了东西翻倒的声音。

    有人!

    她却下意识地往后退。

    屋里的声音更大了,她突然转过身跑了起来,向平日里镇民们常聚的那片空地跑去。

    人在那里,人一定在那里!

    人......真的在那里。

    巨大的惊惧攥紧了她的心脏,堵住了她还未冲出口的喘//息。

    她木然地停下脚步。

    是的,都在那里。

    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她的未婚夫,都在那里。

    他们像叠罗汉一样,叠草垛一样,堆叠着,躺倒在一片紫红的血泊里。

    血花盛放宛如漫山遍野的紫龙胆。

    刚刚与她分开的白衣人提着剑,靠在一根门柱旁,微微闭着眼。

    剑上没有血。

    剑上居然没有血。

    剑上甚至没有血。

    她怔怔地看着闭目养神的男人,居然生出了一些痴心妄想:不是他杀的,剑上没有血,一定不是他杀的......

    他却迅速地用行动击碎了她这样的妄想,飞剑嗡声,向着她电射而来。

    她浑身发颤,电光石火之间,居然还有力避让,只是那剑本也无意伤她,只从她身侧掠过,留下一丝凉意。

    而后是刀剑刺入血肉的闷声,人“咚”地一声倒地。

    再无多余的声响。

    紫红的血溅上了她安然无恙的粗布麻裙。

    她觉得自己仿佛被方才的那一剑深深地,深深地,割开一道口子。

    汩汩流出紫红的血。

    染了手上的短褐,污了身上的麻裙,浸透了一颗心。

    “抱歉,母蛊已死,我救不了他们。节哀。”他彬彬有礼,淡淡悲悯。

    镇上的人,死了一半。

    又或者说,只死了一半。

    还有一半的人,上山了,下地了,走亲戚了,回到镇上,发现家破人亡,也许比她更崩溃,更茫然,更绝望。

    可是没有人能拿那个白衣仙长怎么样。

    大家都在骂“罪魁祸首”楼吉。如果不是楼吉在外面惹了祸,仙长怎么会一路追至此?如果不是楼吉丧心病狂拿镇民威胁仙长,仙长又怎会先发制人将他斩杀?如果不是子蛊在母蛊死后会控制宿主互相吞噬,仙长又怎会不得已杀掉所有中蛊的人?

    死人总是比活人骂起来安心。

    这位仙长做错了什么吗?

    他杀了他觉得自己应该杀的人,甚至救了她的命。

    可是,可是......

    她的家人,她的朋友,她未来的家人们,就活该被这样如同草芥一般,收割性命吗?

    她看着他背剑离去的身影,远远地,远远地,坠在背后。

    可是她就是这样一个不知感恩,狼心狗肺的人。

    ......

    修仙人手段莫测,靠双脚想跟上飞剑简直痴心妄想。

    她不远不近地坠在他身后,麻衣褴褛,他竟也一直没有御起飞剑甩开她,只是长长地叹息。

    有时下雨,修仙人并不畏雨水,她却只能惜命躲避,待到雨停,她张惶地逡巡,却发现他也停了步伐,升起了火堆。

    餐风露宿,他本可御剑随意来去,本就为了夜猎修行,便也在山野里寻了山洞,让她有些许喘息之机。

    横断山脉凶险无比,她却从未遇上豺狼虎豹,鬼灵妖兽——明明是她自讨苦吃,却被他牢牢护在羽翼之下。

    “你回去吧。”

    她无数次以为他会这样说。

    可是他没有。

    一双温和的眼睛,悲悯地,怜惜地,愧疚地,始终注视着这个仓皇狼狈的身影。

    再然后,或许是她悟性太高,又或许是苍天垂怜,她学着他的手势、法诀,居然修出了薄薄的灵力,成了一个修士。她在第一个冬天来临前,学会了自保,用灵力点起火,拿村中铁匠铺里买来的铁剑练成了御剑飞行。

    他一句话也没有同她说过。

    在她淋雨高烧不退时没有。

    在她被毒蛇吓得魂不附体时没有。

    在她从飞剑上摔下时也没有。

    他们沉默地从山野走到城镇,再从城镇走到山野,她远远地跟在他身后,从滇西,一路行到姑苏。

    此时已是烟花三月。

    烟柳迷离,若碧玉新裁,琼花楚楚,如弄雪飘枝。

    她远远地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走向那个属于他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他有家人,有友人,还有弟子,他的脸上终于有了微笑——他终于是一个“人”了,而不只是一位“仙长”。

    那么,这个“人”,在自己的家人、友人、弟子中蛊时,也能这么洒脱地,像除草一样,杀死所有人吗?

    她以为自己在漫长的追逐时光中,早已把初衷遗忘,可是这个念头一起,就像春日的水草,在泥泞的淤泥里扎根疯长。

    她被自己内心那样扭曲而疯狂的黑暗吓了一跳,猛然一颤,向后跌了几步,不慎撞到了人。

    “小心些。”他说。

    她转头望去,白衣翩翩少年,俊美无俦,额上云纹抹额,温文儒雅,尽显风流。

    他身后比他略矮些的少年看起来较为跳脱,笑着调侃:“这都能撞到,兄长你是故意的吧?”

    他脸上忽而飘上一朵红霞:“怎,怎......我怎是如此唐突之人?”他掩饰性地敛眸,收起眼中惊艳。

    她觉得好笑,自己未施粉黛,一身狼狈,虽在学会仙法之后,开始有余力打理自己,却也知道自己这幅德行,粗布麻裙,还沾着红的绿的紫的血或者别的什么洗不净的颜色,自己用藤蔓稻草编的草鞋,粗粗地扎了村野麻花辫的凌乱长发,哪里值得这谪仙般的小公子露出这样局促的神色来。

    “抱歉。”她柔声道歉,最后看了那边一眼,打算离去。

    谪仙般的小公子却突然道:“你,姑娘在看那位先生吗?”

    “嗯?”

    他嗫嚅着,尽量不以炫耀的语气:“那是我师傅。”

    ......

    “那是我师傅!”小公子崩溃地喃喃自语,声音越来越大,想要掩盖某种情绪的决堤,“是我师傅啊!”

    少女恍若未闻。将剑从男人心口抽出来,他刚刚耗尽气力,从一只飞僵手里救下一个村子,也让一直跟着他的少女有了可乘之机。

    小公子无措地摇着头,徒劳地去抓少女的剑:“不要......”

    却阻止不了白衣人痛得抽搐了一下,在弟子的搀扶下缓缓歪倒在地。

    未及弱冠却已名满天下的青蘅君跪在地上,将头埋在将死的恩师,像垂死的野兽呜咽怒吼。

    她低头看了一会儿奄奄一息的白衣人,看着血慢慢从他白衣里洇出来,喃喃道:“......是红色的。”

    “对不起......”白衣人气若游丝。

    “血是红色的。”

    “他们.......血成了紫红色,已经没救了......”

    少女看着他,嘴巴动了动,没有说话。

    白衣人摇着头:“我救不了他们,对不起。”

    少女开始流泪,她闭上眼。

    白衣人喘着气,带着赎清罪的满足感死去了。

    少女颤抖着用剑割开自己的手腕,汩汩流出紫红色的血。

    在那个滇西小镇,镇上大半的人修习了蛊术,他们的血,都是紫红啊。

    3

    那一剑。

    插在了白衣男人的后心,成全了他的愧疚。

    也成全了少女的复仇。

    却毁了青蘅君蓝承礼的一生。

    他放不下恩师的死,也放不下心爱之人,于是只能娶了心爱之人,而后用自己的一生去赎对恩师的罪。

    可是,只有青蘅君的人生被毁么?

    那个飞扬跳脱的少年,又是如何变成如今这个刻板迂腐的蓝老头的呢?

    故事本还要继续,蓝启仁却再容不得幻境再戳自己心窝子。

    姜还是老的辣,他猛地一拍胸口,催逼出一口心头血,连绘数十清心符印,硬生生地驱散了一室的青光。

    施法的介质被破坏,青行灯悻悻地收了灯火,像没事人一样坐下了。

    蓝启仁眼角抽搐,看着一室如梦初醒的学生,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不知是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看到了这个“故事”,也一时不知如何去评价这个自己也是刚刚知道的“故事”,更不知道这个“故事”是真是假。

    他斟酌了许久词句,与一室沉默的学子面面相觑,而后只得沉声道:“聂瑾跟我过来。其他人,将扶风公孙氏谱系背熟,明日我要考。散学。”

    懵懂的学子们发出一声悲鸣。

    蓝启仁笼起卷轴,不敢去看蓝忘机的双眼。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他看见,还是没看见。

    聂怀桑在识海里狂敲青行灯:“骗子!你这个大骗子!说好的能毕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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