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京都迎初雪。
深正道旁的一处宅院里,李承翡正围着红泥小火炉,双手虔诚地横握着筷子,等待奶白鱼汤里的羊肉涮熟。那羊肉花色纹路极好看,肥瘦肉相间,至少也有五层纹,最多的居然能达到九层。
“这羊若是养不到两年,绝不可能长出这么好看的花纹。”李承翡既然对吃讲究,自然识货。桌上除了这种肥瘦相间的羊肉卷,还有一种切得极厚的肉片,名赛罕玛哈。听说在西胡语言里,赛罕玛哈一词代表漂亮的意思。
所以,这是种漂亮的肉。
见李承翡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范闲没奈何的摇摇头,接着回去奋笔疾书。他正在给上京城的何道人写信。关于长公主往北齐走私货物一事,范闲和言冰云撒下天罗地网布的局,终于可以准备收网。
而李承翡没心没肺的,眼前只关心吃肉。
庆国冬至有吃羊肉的风俗习惯,然而宫中御厨对选料用材和做法都极为讲究,负责采买的人更不可能去寻西胡的羊。今日的小灶原料,乃是言冰云托人特意从西边运入京都,就为了赶在冬至前,让公主殿下能吃上一口最好的涮锅。
监察院加急的线路,用来给华清公主送羊肉,这种行为相当腐败。对此,监察院的提司大人故作深沉道:“古有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咱们小言大人这是为了博得华清公主的笑,跑断马腿送羊肉?真够奢侈的,我看呐,天底下除了您,陛下都未必有这待遇。”
李承翡正从锅子里夹出一大块完整的羊肉,闻言,抽空白了范闲一眼。
“从京都到北齐上京这种绝密地线路,您老都舍得用来给海棠送情书,还好意思说我?”
范闲一梗,手握成拳,放在唇边咳了咳。他今日一共写了两封信,一封是正事,另一封是写给海棠的私信。里面有提到关于司理理弟弟的事,还有范提司自己弟弟的事。范闲被拆穿,假意怒道:“小丫头片子甭胡说八道,我这是找海棠有正事儿呢。”
“晓得啷,不就是想先哄得人家姑娘开心,再把天一道的心法骗到手嘛。”
被李承翡一字不落地猜中心中所想,范闲只好‘嘿’了一声,龇牙咧嘴道:“你真是越来越不可爱了。”
说完,之前一直在饭桌上奋笔疾书地范提司甩了甩手中毛笔,把气撒到一旁为他磨墨的王启年身上。
“老王你真是太抠了,当初给你一千两银子买院子,你愣是只花了一百二十两,买了这么个破院子,想冻死我不成?”
王启年是绝世的捧哏啊,被范提司训了,小意劝解道:“大人有所不知,这宅子,就胜在个清静上。”
李承翡抿了一小口冬瓜菌子汤,淡淡道:“是够清静的,我这从宫里出来,林文绕了两圈儿才找到地方。鸟都不来这儿拉屎,可不就清静了。”
她默默地补了一刀,王启年不敢跟她犟嘴,只好在旁忝着张褶子脸赔笑。这么几句话的功夫,范闲手中那支毛笔的笔头竟凝固在了一起,他瞪着眼睛目睹这一奇异景观,最后哭笑不得的对王启年说:“把那支笔给我!”
王启年磨蹭了半天,终于从贴身的衣衫里取出一只笔来,将要递给范闲的时候,手又缩了缩,面露不舍之色,道:“大人,这笔贵着呢。听说内库也没多少存货了,大人还是省着用用?”
范闲一把抢了过来,无比鄙视地看了王启年一眼,转头点了点李承翡,说道:“有这位财神爷在,你还怕没铅笔使?到时候让她给你做两筐,一筐写到死,一筐沿街扔着玩儿。”
“话不能这么说嘛,我可没有点石成石墨的道行。”李承翡很快就吃饱了,这会翘起二郎腿,悠闲地晃悠着小脚:“不过你要是拨点人手给我,我保准给你挖个石墨矿出来。不瞒您说,我义务教育的时候也沉迷个盗墓小说,背过几句分金定穴的口诀。”
范闲难得没搭理自己的小妹妹,埋头握着铅笔头,在雪白的纸页飒飒飞舞着书写。明明是这个时代珍贵无比的铅笔,这景象在李承翡眼中却颇有几分艰难困苦的画风。
直到写完信件,点了火漆,范闲才寻出心思来分析李承翡的话。这是在变相问自己要人使唤?他抬起头,不解道:“你让司琴安排进胡玉楼的那些歌舞姬,还有那些被你安插进朝中各大臣内宅的女孩,都快赶上一个红袖招了,怎么这些人还不够你用?”
“用途不一样嘛。”李承翡伏低卖乖,惯会在范闲跟前撒娇:“哥哥,我想要虎卫。”
范闲差点没折了铅笔尖,今日第二次瞪大眼睛,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你说什么?你还想要虎卫,你想不想上天!?”
“暂时不想,我现在也造不出来飞机。”
“你好好说话!”
见范闲急了,李承翡这才慢悠悠解释道:“你想呀,虎卫是你爹替皇帝训练的,这些人平日里听得是你爹的吩咐,天长日久的,难道皇上会相信你爹不往里面安插自己的人手?所以说,这些人,皇帝老子断然不可能全心信赖。如今不过是看在与范建自幼一道长大的情分,以及你家老祖母的面子上。你我心知肚明,将来若有机会,这一百多名虎卫定会遭遇一次大清洗,全军覆没也不是没可能。既如此,与其在将来的某一天让这些得用之人被皇帝弃掉,还不如现在开始归为我用。”
说着,她摇摇范闲的胳膊,本质上与要糖葫芦兔子灯的大宝没什么区别,特意拉长语调:“哎呀,哥哥你回去帮我跟你爹说说呗,现在这阶段也不必全都给我,就是……你爹手下的人,到时候我能使唤动就好。”
虎卫归皇家所有,准确的说是归皇帝一人所有。李承翡不去管皇帝老子要,却转头让范闲去求范建。范闲不是傻子,相反他十分聪明,只略微在心头转了转,李承翡要这些虎卫的用途,便呼之欲出。
范闲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自己这妹妹的心,倒是比自己还要野一些。
“你怎么不自己去说?你的请求,他该不会拒绝。”
李承翡愣了几秒,而后笑道:“我不想让人觉得,我和范家走的很近。我只能和你走得近。哥哥,陛下也是有底线的。”
范闲敏锐地发现,不知何时起,李承翡已很少会用‘父皇’来代称陛下了。通常用的后世皇帝、陛下这类词汇。与臣子无异。
但臣子也不会总想着造反,尤其是在明确知晓庆国皇帝有着根本没公之于众过的底牌时。
这小姑娘真的不简单。
范闲心中闪过一些想法,待要说什么,言冰云这时恰从外面进来,他只好把话都咽了回去。
李承翡很高兴,转头去招呼言冰云坐过来,言笑晏晏,满是轻松模样,好似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王启年乐得装聋作哑,见言冰云办完事入了席,他便很知趣地在范闲左手侧地位置上坐下,主动帮着布菜,筷子头一股脑地下了好些羊肉。
“方才在说什么?”言冰云看向李承翡,她今日特意换了身宝蓝缎面绣攒金枝祥云鸾纹的马面,上身搭了件红色有同系暗纹的短袄,袄子的领口和袖口围了一圈雪白的狐狸毛,把人映衬得精致小巧,带几分楚楚可怜。
李承翡从善如流,“在说你和范提司谁更腐败。”
“腐败?”言冰云不解的看了范闲一眼,后者正是一脸苦笑,他便知道又是李承翡嘴上不饶人了。于是转头对李承翡笑道:“那还是提司大人更胜一筹,他可是用院里往敌国通讯的邮路,专程给北齐圣女送情书的人。”
“诶诶诶怎么胡说八道啊你!”范闲炸毛。
“呀……想不到你还是个惯犯!”李承翡惊道:“不行,我今儿见了婉儿一定要好好与她说道说道。”
“不好意思你见不到,婉儿回林府看大宝了。”范闲提起筷子夹了满满一箸的肉。
李承翡见状也不管什么婉儿不婉儿的了,直接在桌子下踢了范闲一脚,“你给我小言留点儿!”
“怎么这么抠呢,这不还有呢么!”
两人正拌着嘴,外面传来林文的声音,虎卫传报:“殿下,姚公公来了。”
御前的内侍,出宫定然是来传旨的。李承翡心中已有定数,今儿是冬至,按照往日惯例,会在太后宫中举办家宴。她特意跑出来,当然不是为着这口羊肉,主要还是为了见范闲。她的行踪皇帝必然知晓,否则姚太监不可能这么顺当就找到范闲的小院儿来,所以李承翡也是在给皇帝老子提个醒。
我哥哥可是为着皇室体面挨了一刀呢,别的赏赐莫说落下,且这家宴,再别单单落下了他。
……
……
因着姚公公寻上了门,有陛下口谕传旨见人,自不好让皇帝空等着,于是范闲随着李承翡的马车,一道入了宫。
范闲在车上,状似随意地聊起了天儿。
“上次悬空庙里……那几个太监怎么处理了?”
姚太监微怔了怔之后,举起手掌平摊在自己的咽喉上,划了一道。
范闲面色未变,问:“老戴呢?”
这位戴公公正是前段日子因着李承翡整顿一处,另加二皇子和范闲斗法,被牵涉其中的一名大太监。戴公公在宫中已有些年头,之前一直在淑贵妃宫里当差,是有些身份脸面的。被状告行贿受贿后,他受了申斥,但体面还在。然而大约是晚年命数不好,悬空庙那日他在御前当差,太监的队伍里竟然出了刺客,在场的内侍自然逃不了一死,只怕宫里还要清洗一大批。
“没。”姚太监叹了口气说道:“他是老人,陛下是信得过的。只不过受了牵连,也不能在太极殿待了……想着上两个月,因为他那不成才侄儿的事情,被都察院参了一道,他在宫中就过的难堪。后来好不容易陛下瞧在淑贵妃的面子上,将他重新提用起来,没想到又遇着谋刺之事……老戴的运气也算是倒霉到了家。这不,什么职司都被除了,还挨了十几记板子,被发配到司库去。这么大把年纪的人,在这大冷天里下苦力……”
姚太监与戴公公是同年入宫,虽然平日里互相之间多有倾轧,但此时看着对方倾然倒塌,不免有些物伤其类。
这番感慨,李承翡是信他不用作假的。
范闲也是如此,他似是跟着叹息道了一遭,道:“老戴……熬几天吧,等陛下的火气消了再说,能保住条命就不错了。”接着又问道:“那如今在太极宫当值的是谁?”
“洪竹。”姚太监看着范闲疑惑的脸,小声解释道:“一个年轻崽儿,今年开始跑太极殿和门下这条路,陛下喜欢他办事利落。”
李承翡听到这个名字,羽睫轻微颤了颤。她没想到自己如此细微地变化竟也没逃过范闲的眼睛,不知是否刚才心中异动,脉搏稍快几分,双胞胎间心有灵犀的被动技能短暂上线的缘故。
范闲不解的看着李承翡的不自在,唇语问她:“你认得?”
李承翡有些愧疚于自己的不能多说,只好眨眨眼把眼底那抹情绪掩下,用不正经来掩饰,道:“见过几面,小洪公公长得极清秀,要不是陛下用着顺手,我倒也想把人要到长乐宫去。”
“又胡说八道,小心陛下教训你。”
范闲捏了捏李承翡的脸颊,后者‘嗷呜’一声皱起眉头,撒着娇。
“不就开个玩笑么,使这么大劲干嘛。”
其实范闲根本没用多大力,只是女孩凝脂般吹弹可破的皮肤娇气了些,眼看着竟红了起来。范闲心里也吃了一惊,可他没作声,手上轻轻为她揉着脸。女孩小兽一般,脸颊挨着掌心蹭了蹭,于是范闲心里升腾起某种奇异的熨帖。好像李承翡是他领养的小猫,从初见起,她就对自己全心信赖与回护。被流浪小动物信任一样的感觉,实在是美妙且满足。范闲在心里嘲笑自己的想法实在不着边际。怎么看都是自己更像流浪猫,而李承翡可是实实在在养在皇宫里的贵族猫。
至少也是布偶,行走的人民币那种。
不过,也多亏了李承翡的存在。
他们是同类。有她,范闲才不会在这个世界上感到心灵孤独。那些关于另一个世界的冷笑话,也只有他们两个听得懂。
有人能一道说话的感觉实在很好,否则只要想想老娘在心中写到的那些‘我很孤单,老娘真的很孤单’,范闲心里就压抑着难受。
马车刚过新街口就被姚太监喊了停,王启年有些不满意,毕竟宫前这片广场实在宽阔,这飘雪的冬天里,让伤势未愈的提司大人坐着轮椅过去,委实有些过份,生怕冻着他们家大人。然而没法子,自打出了悬空庙的事儿,禁军内部大整顿了一番。如今这些当兵的个个跟狼似地盯着所有人,那阵势,恨不得将入宫的所有人都给吓走。
王启年摸不准了,车里两位贵人,就算自家大人要下车坐轮椅过去,断断没有叫华清公主也用两条腿走过去的道理。可马车里静悄悄地,王启年想询问一下自家大人的意见,就推了个门缝儿,谁知这一看差点没吓死。
范闲给李承翡揉脸揉了半道,当哥的不知寻思着什么,正走神儿。做妹妹的似乎困倦了,半挨着他们家大人,眯起眼睛打瞌睡。
这这这……虽说是兄妹,可也太亲密了些!?
说来这也是王启年人不正经看什么都污,这些肢体动作放到现代人身上真的没什么,兴许看在后世人眼里过于亲密了些,于是在小老头眼里,渐而有些变味。王启年琢磨着,这得找个时间给大人谏言一番,这……到底是兄妹么。
李承翡被门缝里吹进来的冷风刺了个哆嗦,范闲帮她紧了紧大红猩猩毡斗篷,见女孩还在打哈欠,压低了声音问王启年,“老王,怎么了?”
王启年把来龙去脉一说,范闲果断道:“别难为姚公公了,我们就在这下,让公主的马车赶紧进宫门。”
李承翡一听,转头道:“那我和你一起。”
“不必了,你刚睡醒再吹冷风,回去头疼。”
谁知李承翡这次很固执,“不要,我要和你一起。”
范闲不可能拿出教训范思辙的款儿来对付李承翡,更不会对自己的小妹妹虎着脸。因为拿她没辙,就只能眼睁睁看李承翡天下壮士似的将自己从马车上公主抱下来,妥当安顿到轮椅上。
王启年被华清公主的男友力震住了,还是在姚公公的提醒下才回过神,赶紧撑起伞,遮在两人头顶。
雪粒击打在伞面上,微微作响。
李承翡推着范闲,忽而笑道:“怎么感觉我推着的是老陈呢。”
范闲整个身子都缩在大氅里,躲着迎面来的寒风,半边脸都让毛领遮着,还觉着一股寒意顺着衣服往里灌,头顶天光黯淡,雪点之声凄然,耳边是女孩子娇软的调笑。这感觉有些奇特的冲突感,他笑道:“那我该比老跛子轻些。”
“嗯,扛起来就跑,不费力。”华清公主作势想比比自己并不存在的肱二头肌,很想cos一下大力水手。
宫门外的禁军与姚公公交待了手续,吃惊看着广场中间正在缓慢行走地那行人。风雪天中,行者一行面色冷漠的便服官员,通眼灰黑白中,一抹摇曳地红色身影正推着一把轮椅,轮椅上只有一柄黑伞牢牢地遮住了由天而降的雪花,一星半点都没有漏到伞下两人的身上。
“今天没传院长大人入宫啊?”当值的禁军队长惊讶道:“也不曾知院长身边有可带入宫的女眷。”
姚公公哽了哽:“是公主殿下和范提司。”
众人一悚,忙闭了嘴。禁军队长赶紧带着一拔人迎了上去,待见到推轮椅地果真是外界传言皇帝陛下最疼爱的小女儿,遂哗啦啦跪了一地。
李承翡不疾不徐道:“快起来吧,陛下有说过,风雪天,遇着他可不用下跪。你们在城门口却跪了我,我成什么了。”
那禁军队长告罪道:“下官不知殿下也在车中,您的车马原是可直接从东侧门入宫,累您冒着风雪,是吾等办事不利,请殿下责罚。”
李承翡摆摆手,“没那么多事儿,是我非要和范提司一道入宫,又不好坏了你们的规矩。偌大宫城,护卫起来多有不易,我走走又没什么。快些起来,再跪,本宫要生气了。”
北风在吹,雪花在飘,行过正殿旁那条长长的侧道,随着宫墙角沿的颜愈来愈深,在宫墙右侧的那道门前终于止了步。姚公公进去通传打点,一众人等在廊下。
范闲终于得空笑话李承翡:“收买人心的本事有长进啊。”
“给你推推轮椅,你就真把自己当陈萍萍了?”李承翡见他学陈萍萍的语气逗自己,一时羞恼:“少学老陈,你没他那两下子。”
范闲没再说话,因着不远处一队宫女疾步而来,打头的年岁稍微大些,他看着眼熟,好半天才想起,这些人是宜贵妃宫里的大宫女。
那些女官上前,忙为李承翡打伞,递手炉,又要传步辇,被她出声制止了。
“不是说父皇在等本宫吗?”
这话是在问姚公公,他跑得气喘吁吁地,回道:“回殿下,陛下在漱芳宫。”
……
……
皇帝今天穿着一身常服,正坐在暖榻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宜贵妃说话,三皇子老老实实地坐在边上抄着什么东西。看见李承翡推着范闲进来,他才住了嘴,先是淡淡回头看了范闲一眼,开口却先问李承翡:“肩膀上还有伤,打小又畏寒,大冷的天儿不在你宫里逗猫,瞎往外跑什么。”
貌似训斥,实则关心。
姑娘是娇客,李承翡也有在父亲面前撒娇卖乖的资本,她极含蓄温婉的笑着:“不敢瞒爹爹,小言大人请我吃饭,范闲脸皮厚,来蹭饭,这才凑到一起的。”
皇帝不动声色,并非警告,只是处于一位父亲对女儿的庇护,道:“往后……还是少与他来往,传出去不好听。”
李承翡倔着没说话。正在宜贵妃准备出来打圆场时,皇帝好似被气乐了一般,把手中的戏折子一合,道:“随便你吧,但别做得太过,言若海就这么一个儿子。”
早就知道皇帝对华清公主溺爱,但亲眼得见,还是有被震惊到。范闲刚想偷偷给李承翡比个大拇指,那头皇帝已经察觉了他们兄妹的小动作,轻哼了一声,语气略重,对范闲道:“受了伤,不老老实实待府里养伤,在外面瞎跑什么?缺你妹妹那一口涮羊肉?”
范闲不会听不出皇帝这话语中,对自己与对李承翡如出一辙地关心。然他暗自冷笑,若真的关心自己,怎么会等了这么多年才来表现这些?如果真的是担心自己伤势,为什么又急着宣自己入宫?
不过范闲面上仍然应景地让那抹微微感动一现即逝,然后平静应道:“回陛下,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这才偷偷出去逛逛,本是打算去林府接婉儿,遇着小言大人做东,想着些许日子未见到殿下,转而一道说说话罢了。”
皇帝似乎不怎么喜欢把自己的外甥女和林府联系起来,面色些微不豫。宜贵妃偷望着陛下脸色,呵呵憨笑着岔开了话题:“范闲,你伤没好就到处跑……也不怕范尚书打你板子?”
皇帝微微一怔,旋即笑道:“范建……哪里舍得。”
李承翡就跟听不懂皇帝语气中别的意思一般,在宫女们的伺候下早已解了披风,一身亮堂颜色,挨着皇帝下手的位置,于绣墩安坐,手里抱着盏酸酸甜甜的金桔茶喝得开心。
皇帝瞥她一眼,“羊肉吃多了?跑这儿消食来了。”
“唔……宫里羊肉不好吃么,送到嘴都温温的了,不烫嘴的羊肉,连鲜甜的萝卜都没有,有什么意趣么。”李承翡小声道:“我总还想着小时候和爹爹一道在太平别苑吃饺子,那时候您怎么不告诉我咱们庆国的习俗是冬至吃羊肉呢,早知道我就让司琴做羊肉馅饺子啦……哎,想吃饺子了。”
屋里人都被她语气笑到了,像个可爱的孩子,一句句念叨着想吃饺子。说到幼年冬至,李承翡因不在宫中,不知道宫里的冬至会有家宴。然而那年皇帝却特意从宫中出来,赶到太平别苑看自己这个小女儿,其实皇帝……也是疼爱她的。
怎么说也是生父。
“知道了,等宫宴过后,朕命人给你宫里送饺子。”说完这句,皇帝看了旁边正在抄书的三皇子一眼,转对范闲说道:“你前些日子在太学整理出的几本经策……朕让承平这些天在学,太傅以为深了些,你怎么看?”
说着便对三皇子道:“承平,去见过提司大人。”
依庆国规矩,皇子们对大臣都极为尊敬,陛下这声吩咐并不如何出奇。三皇子赶紧住了笔,小心谨慎地走到轮椅面前,对范闲行了一礼。
“这怎么使得?”范闲坐在轮椅上,也无法避开。
“你如今是太学司业,正是份内的事情。”皇帝平静说道,仿佛是在说一件很寻常的事情。
李承翡和宜贵妃却相继听出其中门道,前者抱着茶盏默不作声。后者则在察觉出陛下有心让范闲做三皇子的老师时,想到范闲的文声武名,以及在朝政中的影响力,忍不住眉开眼笑起来,越看范闲,越觉得顺眼。
这副神色落到皇帝眼中,他笑了起来:“瞧把你乐的。”
宜贵妃之所以受宠,就是因为至少在表面上,她不会隐藏什么心思,高兴地时候就高兴。此时听着陛下揶揄,她也不慌张,呵呵笑着说道:“谢谢陛下,给平儿找了位好老师。”
范闲听着二位长辈自顾自说着,心中气苦,暗想这事儿怎么没人来征求一下自己的意见?但见李承翡也只是抱茶敛眸没有开口讲话的意思,他便心知这事推不得了。
三皇子捧着书卷过来,范闲接过来略略一看,抬起头回禀道:“庄大家的经策之学是极好的,太傅以为程度深了也有道理,不过这几篇只是入门的东西,三殿下提前接触一下,也没什么问题。”
李承翡听着方才的话,心中是极不痛快的,她已决心与这边保持距离,皇帝却把范闲推了出去。这是在逼着范闲站队?又不想他向着孤臣之路一条道走到黑了?她一时没想明白其中含义关窍,不免心闷气苦。
君臣之间说了几句话,没有李承翡在中间打岔,气氛严肃了一些。范闲小心应着,但知道皇帝肯定是有些话要对自己说。果不其然,在喝了碗热汤之后,皇帝看似随意地开了口。
“外面雪停了……初雪应惜,范闲,你陪朕去园子里逛逛。”
“是,陛下。”
李承翡握着茶盏的手指紧了紧,小巧圆润,不涂蔻丹的指甲是健康的粉白色。
皇帝见女儿坐直了腰背,忍不住笑骂道:“带着你,没人要把你丢下。”说着站起身来,宜贵妃微笑着,将一件大红锦面狸毛里的鹤氅披在了他的身上。
雪已停了,红墙黄檐雪枝青砖,有种在逛故宫的错觉。只是十分静谧,空气也很清新,没有一丝异味。
皇帝披着大氅走在前头,李承翡推着范闲跟在后面,不远处留了个小太监随行伺候,正是洪竹。
“华清的衣裳不错,没见过的样式。”
这时代本不该有类似明制的衣裙,李承翡自己画的图纸,找了宫里工匠给裁的,想了想觉得也算是自己的设计,况且轮椅上还一个一夜抄尽三百首的古今第一抄,自己这点真算不得什么,就面不红气不喘道:“随手乱画的,是宫里裁缝手巧。”
画这玩意儿肯定是要用铅笔,皇帝道:“铅笔生意停了许久,你上次去复产香水,也没跟着叫人看看。”
李承翡眼睛一亮,“那明年开春女儿再去看看,争取把能恢复的都给您重新送上产业链。”
这话正中皇帝下怀。
李承翡以前只负责丙坊,她心中有想法,自然不肯太为内库出力,这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财权掌握在长公主手中。范闲能从长公主手中接回内库,是因为李云睿这些年把内库掏得太狠了,狠到连皇帝都看不下去的地步。
如今临危受命,范闲自己未必能让内库重回当年盛况,但李承翡帮他,就有这个可能。
皇帝有时候也会想,自己的孩子中,到底是叶轻眉这双儿女更成材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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