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鸾营阵前,年方二八的小郡主谢前欢从容静立,姿态肃杀,曳地裙摆上稀稀落落洒满了晶钻,如同朝阳照彻雪河托起的零星浮冰。
随着她一声令下,飞天的箭镞燃烧着火焰,如无数颗星子划破天穹,激射而来!
那是被六出将军改装过的机弩,狂风暴雨一般大作,力道之大,瞬间洞穿了无数面墙壁。
“你不是说他们不可能过来的吗?到底怎么回事!”虽然反应得快,及时抬剑护住了周身每一寸,燕辞舟却还是来不及阻挡那些飞箭流窜入民居,势不可挡,将许多人生生钉死在那里!
这是人流最密的地方,呼号哭喊的惊慌叫声很快交织成一片,夜幕在拼命地晃动,无边无际地流血。
他听得目眦欲裂:“该死!”
“谁能想到谢前欢如此刻毒,身为六出将军最忠实的拥趸,竟然罔顾军令行事?”塔米克握剑的手剧烈震颤,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惨状,忽而便是瞳孔一缩,“原来如此!”
房子的左上角飞檐有一道如钩绳索标记,远远看去,如同蛇类在爬行。
这是当朝奴隶买卖区的标志。
重阑登基后始终执行蓄奴制,白日开市时,孤轮族人、或是其他旅居的异族,便可随意来此交易昭人奴隶,夜晚休市便只有奴隶居住,斥如猪狗般呼来喝去地劳作,无休无止。
“对他们来说,昭人的命也能算命么?”塔米克冷笑起来,字字句句讽刺至极,“那是世世代代不可接触的贱民,死了便死了!”
燕辞舟无暇去听他在说什么,而是竭力试图救下身后被祸及的人群。
他轻飘飘掠上树梢,随意抓了一把飞叶拈在指尖,片片去势若钉,惊涛声响成一片,如沉雷腾空,每一片叶子都恰好击落一根飞箭,分毫不错。
“好厉害的身手”,谢前欢流露出一点敬慕的神色,那是毫无保留地对力量的崇拜,“这般高山仰止,我此前只在师傅身上感觉到过。”
“就让我看看你的真本事!”她转瞬冷笑起来,高抬手臂,缓缓划了一道波浪弧纹。不过是很简单的动作,脚下的地却随之微微一震颤。
仿佛移山填海,比须臾更短的时间内,无数被击落在地的箭镞应声弹起,千百道长虹般齐齐倒飞回头!
“你是个术法高手?”燕辞舟神色凝重起来,掌心剑芒跃成绰绰火焰,伺机而动。
然而,还不等那一剑挥出,燕辞舟毫无防备地后颈一寒,已被横空跃起的青铜长剑紧抵住。
“你……”在这一个瞬间,仿佛时间停止住了,他动弹不得,只是惊骇欲绝地睁大眼。
塔米克面无表情地抓着却邪,腕下的力道足以瞬息划破静脉,致他于死地,嗓音里有一片喑哑的火焰灼痕,“放我和公子走,否则我就杀了他!”
“笑话!我为何要顾及他的性命?他又不是……”谢前欢矜傲地拭去指尖一滴血污,缓步走上前来,看到燕辞舟脸容的刹那,一句话却忽然顿在唇边。
“这可真有些棘手啊”,她喃喃——拼死保护殷彻暮的少年剑客,居然是本族人?
玉鸾营军纪严明,是铁与血铸就的坚不可摧,荆浪规定本族百姓一旦身处险境则必须相救,哪怕对方恶行累累,也必须在确保生命无碍的境地下,再行移交本朝律法审判。
然而,这一场对殷彻暮的伏击已经策划了数年之久,倘若今日就此错过……
眸光一瞬变了几变,显然,此刻谢前欢的内心也在进行激烈的交锋,少女指尖幻化出一柄雪亮的短匕,不住游移,动作轻柔至极,仿佛爱抚锦缎。
“好,我知道了——”蓦地,她反手一击,动作凌厉地一下刺入心窝!
尽管偏开了一分要害,却霎时间血流如注,在襟下丝丝蜿蜒,触目惊心。
这样的伤势恐怕要修养月余才能好转,谢前欢疼得脸色煞白,身子晃了晃,却竭力站得笔直,声音也是毫不犹豫地一字一句落定:
“玉鸾营谢前欢,今夜出行面对被绣谷先生挟持的人质,竭尽所能营救,却仍无能为力,重伤而归——全军听令,不必再有任何顾忌,天命之前务必将殷彻暮的命留在此地!”
对面的威胁者和人质,都被她的果决狠厉惊住,一时默不作声。
“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回过神来,塔米克的声音严寒地溢满了杀气,“你以为他只是个普通孤轮族人?”
他架着燕辞舟向前,话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是燕辞舟——”
一顿,敏锐地捕捉到谢前欢倒吸一口凉气的动作,缓缓续道,“也是茗柯君。”
——此时绝没有人注意到,就在塔米克横剑在颈的一刹那,燕辞舟的手指也已无声无息地扣住他脉门。
暗地里不动声色的对峙,如同一根铁针逐渐逼近眼瞳,然而人却分毫不能动。
两位剑客靠得如此之近,谁也绝无可能做到轻易杀死对方,自己却不受其害。但塔米克似乎并不害怕,居然挪动手指,缓缓地在另一人掌心写了些什么——
“这不可能!”谢前欢断然否认,“茗柯君已经生死未明几十载了,每年都有数不尽的冒充者现身引发轰动,哪一次真正是他?”
但确实有可能是传闻中的“燕辞舟”,这样绚丽强大的剑法,确实符合横空出世的少年剑客身份。
他很神秘,所有人上天入地都没能查到他的来历,谢前欢自然也不知道他其实是本族人——仅凭这一点就足够保全他的性命。
“没有什么不可能!”塔米克嗤笑着收紧了手,“你忘了我家公子的书院一万一毫人吗?那是全青曜最顶尖的谍报讯息所在,天下不存在我们不知道的事!”
眼看谢前欢已然有些动摇,他再度给予有力一击:“你的师傅曾让你发誓绝不能对茗柯君动手,否则便会遭受心魔之苦——怎么,想来试试验证一下吗?”
“你怎么会知道这个?”谢前欢失声道,神色不可抑制地出现了慌乱,“连我都已经许多年未曾有幸见过师傅了!”
——她身为仙家贵胄里的边缘人物,爹娘去得早,并没有长于深宫之中、妇人之手,反而随着师傅居住在世外幽谷,修行术法。
师傅思绪偏激,见解分明且落落寡合,总说旁人不敢言的禁忌,讲得最多的就是茗柯君。
说他当年是何等的少年春衫,剑术通神,又惊才绝艳,高楼长街击箸而歌,全帝京的女子都纷纷然拥到路两侧,抛鲜花、投瓜果、扔玉佩、掷香帕,还给他起了个好听易懂的称呼——
「好见卿」,平生无欢事,唯好常见卿。
也说他与五位友人结伴结伴,同行诛灭初九,一剑拏云敬苍生;说他因为盛世长宁,绝不拔剑,自选铜钱放逐,远走苍梧海;说他最后的落幕如此惨烈,无声决绝,令人扼腕;而他的生死之谜,一向是许多年来悬而未决的如鲠在喉。
师傅叙述的语调悲欣交集,因为掺杂了太多复杂的情感,又怪异地显得平静,最后森然一转:“莫论何时,行于何处,你切不可对茗柯君动手!”
——甚至让她跪好,献出心头血,发下灵魂大誓。
她不能对茗柯君见死不救,除去茗柯君本身足够令人敬佩,回头万一师傅责罚下来......
耳边,塔米克语气平静地又重复了一遍:“天下绝没有一万一毫人探听不到的消息。”
心念如电转,几度挣扎,谢前欢最终压下了唇齿间翻涌的血腥气:“我信了,先放你走,下次见面再取你主子贱命!”
“全军自断兵刃,点住穴位,在我们西行十里前不得移动。”塔米克语声冷咧,寸步不让,紧了紧握剑的手。
“你!”谢前欢恨声,已然怒极,然而撇了一眼面色苍白的燕辞舟,又生生忍下了,“好——!”
然而,就在她一声犹自不甘的应答声中,那两人路过她身侧,惊变陡起!
却邪以惊人的扭曲角度横空伸出,因为靠得极近,这一下用了十成力的杀招让剑直接齐整没入旁边的一排战士眉心,快到鲜血还来不及流出一滴,只有一个剑尖穿透的小点,过了好一会儿,才呲地齐齐整整喷出一道血箭。
与此同时,原本被控制住的燕辞舟挣开桎梏,翩然转身,并指为剑,瞄准了谢前欢。
锋利的剑气一瞬割喉,她仰面倒了下去。
仿佛空气中有什么气机被打破了,玉鸾营的将士竟也逐渐变得颓靡,连同那些猛兽,在暗夜里无以为继地败溃如山,仿佛雪中翠羽,风一吹就凋败。
“合作愉快!”燕辞舟收回手,揉着后颈一道浅浅的伤痕,向塔米克眨眨眼。
塔米克也微妙地放松下来:“谢谢你的信任。”
他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因为创造者的影响,他下意识觉得公子昔日的队友茗柯君是可信的,还好赌赢了,公子也安全了。
谢前欢委顿在地,她向来情绪犀利不外露,发现自己被欺骗了也只是微微冷笑:“果然是茗柯君,和你的战友殷彻暮默契十足——要知道,塔米克这个机械玩意的思维举止,都是原原本本按照殷彻暮复制而来的,不过是个他的影子而已。”
她语气陡转愤怒激扬,仿佛怒不可遏:“但你怎么敢屠杀玉鸾营的战士?他们可都是你的同胞!”
燕辞舟皱眉,不客气地回击:“怎么?剑都横在我脖子上了,还要我笑脸相迎?”
“你!”谢前欢瞪着他,“你根本不配握剑——玉鸾营是一支守卫之军,凡过本族百姓所在秋毫无犯,无故妄杀一人立斩!你拥有比他们都强大的力量,却一味杀戮而不肯相护,不该汗颜吗?”
一说话,她颈间便不断狂涌出血,无法抑制,顷刻变成一团触目惊心的红腻莲晕。
“这……”燕辞舟轻呼,被西西腿骨一扭,挤到旁边。
西西强行扯了他一片袖口,飞速给谢前欢包扎起来,甚至叼了一颗药草敷脖子上的伤口:“嘻嘻嘻!”
“真是,要你何用?一路不见你多么积极,这时候倒是挺怜香惜玉!”燕辞舟被撞了个趔趄,在它不住的敲打下,不得已站出来诠释它的话,“西西的意思是,你好端端一个小姑娘家,出来大肆杀人做什么?”
谢前欢垂眉看着西西动来动去,没有作答。
别无选择而已,她心想——她是前朝杳瑟帝姬和帝师鹿闲英的遗孤,身份敏感,亲缘寡淡,一出生就没了爹娘,后来师傅也不要她了。
她唯一能倚仗的,不过是一点皮毛的术法本事,她必须用此为荆浪做点什么,才不至于失去最后的容身之处。
西西又说了两句,燕辞舟不情不愿地翻译:“西西说你不要盯着它的手看了,这个不能吃的。”
“哈!”谢前欢收回停留在它腕骨上的目光,蓦地放声大笑,满脸讥讽。
——先前的火焰如兜头的大雨,剥离殆尽了骸骨的所有伪装。西西的骨头纤白而纹路幽美,右手掌心有深深的灼痕,腕上纵惯的伤口累累,断骨伶仃。
它生前手腕伤得彻底、无药可医,仍始终坚持挥鞭,虽然每一下都痛如凌迟,却有着江神回涛般的威力。
师傅说过,这样的断骨,是茗柯君昔年队友冉犀的标志。
“你笑什么?”燕辞舟蹙眉。
“当然是笑你们两人的可笑行径!你与鬼修冉犀身为我族菁英,为何偏偏去维护殷彻暮一个昭人贱民?”谢前欢的语调尖锐起来,一声声在质问,“他到底有什么好,不就是擅长开元教化、蛊惑人心?分明是一点力量都没有的软骨头书生!当年战争中,你和冉犀赴汤蹈火的时候,他又在哪里贪生怕死?”
“你族?昭人?战争?”燕辞舟根本无法切身体会她的愤怒,反而听得一头雾水,“都是什么和什么?”
“你都不记得了?”谢前欢倒吸一口冷气。
“我只记得你是来杀我的”,燕辞舟话锋一转,锐利地笑,“我还真是天大的面子,想不到上一回还是山路拐角的埋伏暗杀,今天就已经变成了三千人的大队——下次是不是要让我以一敌万?”
“这不可能!没人想要来杀你!”谢前欢变了脸色,脱口而出,“就连荆浪都不知道你回归的消息,其他人更没有能力大费周章布局对你动手!”
她猛然醒悟过来,燕辞舟这些日子以来横空出世,名震青曜,却没人将他和茗柯君联系起来,甚至玉鸾营的调查也频频受阻——这岂非令人惊骇欲绝?
“茗柯君,得罪了。”谢前欢错手结印,却没有一丝杀意,只是竭尽所能地凝结出一线微芒,探入他口中,在颅顶开出一朵鹅黄的眠鹭花!
“你要做什么?”燕辞舟惊呼。
他对自己的剑术太过自信,全然没料到她重伤之后还能猝然暴起,一时被盛放的清光压制在原地无法动弹。
颅顶的花开出六瓣,恰如白鹭眠于寒芦深处,每一片就是往前溯洄一旬的故事:“「燕辞舟」出现在青曜大陆正好两月,我就此回溯你的记忆,希望能搞清到底怎么一回事。”
“这样做,应该不算对茗柯君动手吧!”谢前欢喃喃,伸手挑开了第一瓣新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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