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燕辞舟一惊,下意识地摸剑,陡然想起仿秋水已经被折成碎片了,索性并指为剑,就要破门而入——
齐雨灯及时从背后按住他的手,淡声:“当心留神,不要轻举妄动。”
灌灌驼着他们飞升到半空中,下面的场景很快便历历看得清晰——
夜深仆仆,训练有素的玉鸾营人马提剑蹑行,包抄了整座馆驿。
他们没有一上来就抢攻,而是出示令牌,迅速地疏散了店主和食客。护送这一队百姓出城暂避的甲士很快去而复返,清点道:“后院种草喂猪并小工,仍有三十二数。”
队友吃了一惊:“怎么不撤离干净?回头万一将军怪罪下来——”
甲士的脸上流露出不屑:“都在喝鹅鹅露,杀了便杀了!”
“鹅鹅露”是当朝专门制备给昭人奴隶的一种液体食物,造价极其低廉,能提供不致死的最低营养所需,又因为气味极度恶劣,绝不会有本族人碰这个。
队友一听,果然不再言语,而是在旁边一名红衣文士的带领下,无声逼近了二楼那一扇雕花门。
红衣文士躬身下拜,态度极其恭谨谦卑:“玉鸾营参谋陈有秋,奉六出将军令,特来迎接绣谷先生赴京一会。”
无人应答。
陈有秋保持着跪拜的姿势,一连说了三遍。
里头忽而响起一道女声,是千娇百媚的底子,听起来有种风流调情的不羁:“这甚么将军还是女帝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听起来着实不安好心呐!”
——殷先生来客人了吗?燕辞舟微感疑惑,这声音一缕一缕地回荡,无比耳熟。
然后是塔米克呵地一声,发言:“半个时辰以来,你这骷髅鬼总算说了句人话。一群乌合之众怎么配见公子?快去拿上你的浣酒红鞭子,把他们统统收拾掉!”
听到“浣酒红”这极有威慑的三个字,陈有秋低垂的眼神微微一动。如此不避讳地交流,是早已将来访者视为死人,还是……
“年纪不大,指使起人来倒是一套一套的”,冉犀用一把懒洋洋的嗓子说道,白骨手抓住了仿制的长鞭,缓缓摩挲着,如同女子临着梳妆台爱抚胭脂珠花,“近日来只和茗柯君打了一架,一身筋骨都懒到生锈了,是得活动活动。小子,你就先让我一阵,打个痛快!”
虽然语气漫不经意,然而骷髅对视着塔米克的黑洞洞眼眶里,却没有任何轻松的意味。塔米克也是如此,握着却邪严阵以待。
以二敌四十,又都是玉鸾营的亲兵精锐,这可不好打,必须一击制胜。
他们身后流幔垂下的床榻上,拜访的对象正在沉眠。那是一种心力交瘁后极度不安的昏睡,殷彻暮眉蹙如锁,眼界轻颤成荒芜的雨帘,飘萧掩住思绪难平如海。
冉犀向他投以担忧的一瞥。
殷彻暮将她的骨头拼凑成型、又重新聚拢灵智、给了她说话的能力后,就忽然昏倒了——她最后的清晰记忆,还停留在五十二年前死去的时候,怎么也料不到此番重逢,殷彻暮的身体状态居然已经衰落至此。
这些年到底都发生了什么啊?落微他病成这样,难道药神殿就没人施以援手吗?还有茗柯君,又是如何逝世、如何归来?又为何她死后,骸骨会流落到朔月沙漠——
风吹帘动的声音打断了思绪,意识到不是思考往事的时候,她与塔米克互相看了一眼,各自无声无息地靠近了门口两侧。
门外,陈有秋的话语愈发响亮,终于意识到不对,道一声“得罪了”就想闯进门。
他一只脚率先迈进门的一息间,浣酒红如同一条灵蛇,紧缠住他咽喉,没有遭到任何抵抗。
“一点武学都不会?”冉犀吃了一惊,正要收紧手,忽然听见背后淡淡一声,“远来是客,犀妹不可失礼。”
殷彻暮披衣坐起,在重帘后露出一双清明的眼,语调极其地平稳,听得冉犀心里也是一定,与塔米克各自收手,在殷彻暮身后两边静立。
好险,陈有秋摸了摸脖颈,勒痕深可见骨,差一点就葬身于此!
但他脸上却是一派镇定自若,行了大礼,将一面卷轴高举过头顶:“将军自责御下不严,先前紫芝小郡主多有冒犯,惊扰了绣谷先生。为再请先生出山,特备陋礼一份,这是礼单。”
塔米克冷笑一声,自发走上前去,嘲讽道:“三番五次也没个长进,莫非又是些金银阿堵物,平白污了公子的眼?可笑至——”
他忽然惊愕地顿住,脸上没有波澜,内心却掀起了惊涛骇浪,疾步走回了公子身边。
那居然是一万卷百家珍籍的名录!
扫一眼,尽是“知不足斋”“脉望楼”等翰墨巨擘刊印,有许多已成孤本。公子最是嗜书如命,这些珍籍给了书院的学子们,自然也大有裨益:“公子,这……?”
殷彻暮沉静地扫了一眼,唇畔的笑意没有挪动半分,微微抬手:“阁下恐怕所赠非人,如今我见藏书万卷,如临废纸半张。”
——再精妙的书也不过出自古人之笔,今人犹胜古人,又何必低头。
“老师好气魄”,陈有秋刹那间读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忍不住一震,悄然换了称呼。
殷彻暮眼睫微微颤了颤:“诱之以利不成,就要晓之以情?”
他与陈有秋,这位玉鸾营参谋,曾有过一段深厚的师徒情谊。
那个满脸血污的稚龄孤儿,曾是他平等待之、倾囊以授的众多弟子之一。陈有秋不似一万一毫人的许多簪缨学子,学成入朝后很快青云直上,反而因为气性耿直,沉浮辗转许多年,最后居然从了军,他便与其断了联系。
“老师的教诲,学生一直铭感五内,绝不敢忘”,陈有秋眼底飞快地闪过一抹追忆神色,忽而转了话锋,“在下生怕带了太多人前来惊扰了您,便轻车简从,其余人马还在千棠川城外等候,围得密不透风。”
他手腕一翻,掌心出现了一枚信号烟花弹,徐徐道:“将军有令,学生一定要将您请回,我不敢有违军令,亦不能勉强于您——”
在这个危险的停顿中,冉犀与塔米克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以为很快将是一场血战,不见天日、没有出路。
然而,陈有秋接下来却是缓缓拔剑,一口咬住了剑尖,唇齿盈血。那血仿佛油滴入了热水,滚烫至极,缕缕升腾成白烟,诡异地交织:“那我便只有如此行事了。”
“余哀蛊?”冉犀一眼认出那种独特的血流征兆,失声惊呼,“这一类同命共生的毒药不是早就被鹿闲英和杳瑟销毁了吗,居然还有留存于世?那另一只蛊在谁身上?”
骷髅忧心忡忡的眸光立刻定在了殷彻暮身上。
“天地与吾同性,日月与吾同命,何事有余哀”,陈有秋轻声念着这一句余哀蛊的题名诗,捂着颈子,深吸一口气,“学生绝不敢对老师动手,何况是这样牵扯性命的蛊毒——只不过随行的数千人体内,都各有一只余哀蛊。”
“你预备用你下属的几千人性命胁迫我就范?”殷彻暮淡淡反问,声音居然很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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