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丘这一夜的惊变,很快上达天听,在短短数个时辰内呈到了女帝案头。
“卫家聚灵残阵?卫枝卿还真是留了一手。”君主的声音回荡在云端,喜怒莫测。
白骨浇筑的底座高台上,一人锦衣华服粲粲,空悬端坐,额上王冠的金枝舒卷凌然,如月到天心满。
这位女帝容貌生得极盛,半边脸迎着矫矫烈日,细眉斜飞入鬓,随仰首的动作切割开落雪的湛碧色苍穹,独拥得天独厚的光辉。
“绣谷先生人在何处?”重阑翻阅着卷轴,只扫一眼,那些字就随着灵力波动,铅印般地入脑,但随之而起,却是心上的万丈狂澜。
她给了荆浪足够的自治权柄,然而这位被军中奉为战神的六出将军,又是如何御下的?竟然连紫芝都敢妄自行事!
“秉圣上,臣委实不知”,新入朝的施谏追大夫还很青涩,一头齐颈的卷发招摇如狮鬓,正为难地双手执笏,恭声道,“千棠川城主府发来光报,说是玉鸾营参谋陈有秋昨日携明镜飞空令,率亲兵入城。”
那必然是出于荆浪的授意了。
六出将军出身于簪缨望族,原本该入仕途,然而,他第一次入朝会时,前代帝师鹿闲英留下的「风雨啸青锋」长剑破匣而出,当空嗡鸣,如一道长虹不偏不倚落入荆浪手中。
鹿闲英遗命有言,「风雨啸青锋」自行择主,下一任主人便是羽渊人的铁血战神。
荆浪分毫不差地做到了——这位自律惊人、意志坚逾钢铁的将军,几十年来以来金戈四方,雷霆平乱,五道十六州的百姓能安稳如山,多出于仰仗他的玉鸾营相护,更将他敬若神明。
总之,他确实是位有口皆碑、完美无缺的传奇人物,唯独在对待君主一道上的很多行径,着实让施谏追为之捏一把汗。
威望极高、拥兵自重,甚至三五日不朝,也不知为何女帝对他有如此之高的容忍度,君父的位置又空悬多年,难不成真如传闻中……
女帝轻哼了一声:“将军府可有消息?”
施谏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继续进言道:“六出将军数日前便坚壁清野,杜门谢客,臣几次求见都被径直赶了出来。”
他并不敢在人前显露浣酒红的鞭法,只好装作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被冷冰冰的铁门拍了一脸。
“闭门谢客?”微微冷笑着,仿佛在品咂着这个意味深长的词,重阑眼中雷霆一闪,一道霹雳电光飞射入施谏追脚前,深刺入地,砖石迸溅,“他好大的胆子!”
帝威之怒,犹如天谴,施谏追只能战战兢兢地咬牙生受着。
重阑厉声道:“太子遇刺不曾出面,甚至玉鸾营死了三千人,荆遗恨连一句话都没递来!这个西荒高原起义叛乱、药神殿音讯断绝的关口,他居然龟缩不出,反而一味纠结不相干的绣谷先生?真是好啊——”
后面到底是如何个好法,她却没继续说下去。
施谏追屏息等待女帝的谕旨,然而最终和他听说过的传闻中很多次一样,女帝最终并没有降下什么惩罚,只是冷然地叹息一声,带着某种居高临下的悲悯:“罢了。”
“——若今日无他事,且退朝吧。”
施谏追心间怪异,却讷讷不敢追问,正要应下,忽然被外首一道风尘仆仆的声音截断,响若洪钟:“下官以为不妥!”
朝议会都要散了,这是谁,居然胆大包天地才到,还一来就冷板板地悖逆圣意?
施谏追惊异地朝门口看去,生怕女帝发怒,将他烧成一堆齑粉,但百官却连眼珠都未挪动一下,都露出“果然如此”“又来了”的神色。
正大步进来的人身材年纪甚青,极其魁梧高耸,面如紫琼,方颐浓眉,一双眼犀利如鹰隼,明亮且不怒自威。他肩头落满了雪,却没穿大氅,只披一件单衣,一看就是个脊梁骨很硬的人物。
最奇特的是,他有五络美髯长及膝盖,飘飘荡荡——施谏追立刻根据这点特征辨认出,这位就是就是当朝最富盛名的神探赵双鲤。
赵双鲤为人明察秋毫、铁面无私,走马上任不过几年,倒在他手里的权贵官僚竟不下百人。为此,女帝特赐「鉴红烛」,意为洞察真微、一鉴清浊,某些情况即使无令,也可以自行决断。
“赵卿远道归来,多有劳苦”,并不以为忤,重阑微微点头,挥手赐座,“桃根渡一案,一州疆土民众生息,均赖赵卿及时拨乱反正,肃清时弊。”
赵双鲤先是笔直地一拱手,谢辞了座位,而后严肃道:“下官觉得如此对荆浪行事并不合理——不斥荆浪何以肃百官?不治将军何以证帝威?荆遗恨忝居高位,虽有治军之才,然而德行堪忧,圣上应该重罚他以正视听!”
“哦?”女帝的声音里神威凛然,难以揣度,却似乎来了兴致,“赵卿认为应该如何罚?”
“小惩则打神三十,大诫便魂裂一个时辰。”赵双鲤此话一出,满堂百官相顾变色。
所谓打神、魂裂,都是作用于神魂上的刑罚,一是对着人体抽打到神魂出窍,一是陷入真实的幻境,生生撕裂魂魄——这都是向来只针对穷凶极恶之人的手段,居然被赵双鲤单独拎出来,作用在“罢朝”这一件可大可小的事情上。
这是积怨已久啊,施谏追感叹。
女帝也颇为意外,那一双冷眸透过日光,俯瞰了下方的臣子一眼,忽而一抚掌:“赵卿的提议有几分道理,既然如此,就罚荆遗恨闭门禁足三日,如有违者,再上打神鞭与魂裂阵。”
这到底是罚还是赏,禁足岂不是正合荆浪的意?施谏追今天第一次上朝,真是大开眼界。
慑于君主积威,纵然心有不甘,也没有一个官员敢出声反驳。
就连赵双鲤也是眼神一厉,嘴唇动了动,到底没有再申辩下去。
他对荆浪的极端负面印象持来许多年,总觉得荆浪背景并不清白,近来因为在办案过程中有所发现,猜疑更是愈发沸腾炽烈。
但在找到足够的证据之前,身为一个按律法办事的神探,他可以表达对荆浪的不喜,却不会公开质疑一位同僚的基本立场。
——不过这件事到底关系重大,还是应该随后觐报女帝。
下朝后,施谏追作为新上任的玉鸾营联络御史,自然要负责前往荆府宣读罚旨。转过回廊拐角,他便被赵双鲤叫住了:“余薰王一脉沉寂几十年后,重入朝政,小施公子大有可为。”
赵双鲤这号人提及他的身世,自然不可能是为了攀关系,施谏追当即心神一凛,拱手作答:“家父昔年九死一生,晚年才得小生这一个独子,只盼能不负所托,撑起门楣。”
赵双鲤微微点头:“欧叔的独子,脾气秉性自然是姓得过的。家兄与赵某幼时深受欧叔大恩,无以为报,小施公子若有不违背律法道义的请求,尽可以来找赵某。”
“双鲤兄高义!小生愧受了。”施谏追知道他一言九鼎,有这句话,定然是脑肝涂地也要竭力相帮,当即满怀感激地应下。
他们步过一条大气恢弘的飞檐长廊,将军府的轮廓已经在望。抬头看那一片碧瓦飞甍,深处居然有一片电闪雷鸣的七色光带漂浮在半空。
施谏追看了一眼,便惊讶地脱口而出:“如同天劫,看起来怪吓人的!那是……啊,想必是紫芝小郡主在练习术法。”
远远地,就能听到响彻的隆隆声,惊得檐上厚重的积雪簌簌落下,衬得那一只驮着将军府建筑群的应龙,背上铁石翅膀仿佛也在剧烈颤动,几欲破空而去。
在这一瞬,袖间的浣酒红居然蠢蠢欲动,仿佛在响应某种感召,要凌空飞出。施谏追吃了一惊,慌忙按住,随即转头看着赵双鲤,生怕被他发觉。
赵双鲤却没注意他这里的动静,只是捋着美髯,不忿:“在九重天禁地闹出如此大的动静,成何体统,纵然是小郡主,怕也不能!在下势必要绕道章台一回,去与上觐谏言的御史们说道说道——小施公子请自便。”
施谏追冲他颔首示意,就此分道扬镳。
廊下飘雪一日一夜不曾停歇,帝京的这一年深冬,远比想象中来得早。
年轻的大夫站在将军府前迟疑了很久,转过了东南西北四门,几乎被冻成了冰雕:“应该从哪里开始敲第一下门,等会儿被赶出来时,脸不会遭那成了精的铁门拍得太痛?到底是哪里?”
然而,还不等他想出一个确切的主意,忽然便听见一阵激烈的破空声,一支飞羽断箭从院墙内激射而出,擦着他咽喉飞过!
那并不是有意针对他的一箭,因此这么远过来,力道已竭。墙上被划破的地方露出一个箭镞大小的孔,并没有被还原阵法及时修复好。
“红兄啊红兄,这次就有劳你了!”施谏追灵光一闪,取了一只脆皮琈铁罐,用浣酒红穿过那一个小洞堵死,连结凑到耳边,仿佛简易的助听机械。
随即,里面的人声清清楚楚地传来——
“谢前欢,我需要一个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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