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构极少这般正常地笑,大多都是冷笑,并且还主动认错,裴玉隐隐觉得有些后脊发凉。果不其然,等宝玉神情稍有缓和,薛构又道。
“不过当今世道,人心不齐,难得有像你一样心向朝廷的百姓。”
裴玉心想:毕竟连眼前这位身在朝堂的人,心中对天子都未必有三分敬重。
“殿下是我的恩人,和他是什么身份没有关系!”
“哦?”薛构挑了挑眉,“也是。这位殿下虽然没什么大功,赈灾济民的事确实干了不少。”
裴玉觉得这话虽然听着有些不对,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正要开口,一旁的车夫却蓦地插话道。
“得了吧,什么赈灾济民,还不都是高官贵族为了彰显自己,做给别人看的!伪善!那些人有钱,有钱得很!拿出来的,百姓当宝贝,省吃俭用一个月,人家不过几顿饭钱而已!有哪个是自己不好过,还愿意拿全部身家救济人的傻子!”车夫满面通红,看样子是喝得上头了,一手揽过宝玉的肩,一手抱着酒坛“哐哐”砸桌子。
“再说了,他们的钱是哪来的?缴税!粮是哪来的?纳粮!民脂民膏,返还于民有什么好感恩戴德的?你还小,给个甜枣就觉得是大恩,其实仔细想想,还不是人家像喂狗一样随手施舍的!”
宝玉被喷了满脸酒气,刚要反驳,却听得一旁的薛构凉凉道:“不收税,锦芜通十三州的商路谁来开?你么?私产济民虽是为官本分,没人求你感恩戴德,但也轮不到你抱怨。”
“嗨,看看,我就说了,当官的都一个样,你小子还是趁早醒醒脑的好!”
“你……!”
“算了算了,你别生气。”裴玉倒不怕薛构同他计较,却比较担心旁边这两尊随时准备拔刀的门神。
“愚民之见。”
薛构冷哼一声,不再多言。裴玉看这饭也吃不下去了,起身走到柜台前,掏出一锭银子道:“三间厢房,劳烦。”
两个小二推推搡搡半天,其中一个才战战兢兢从柜台后面挪了出来,伸出根手指把银子又推了回去,小声道:“不行啊公子,客栈、客栈的厢房已经被这位爷全都包下了。”
“无妨,他愿意让给我三间。”
“这……”
“你倒自觉。”
小二见薛构并未反对,钱是不敢收的,只点了点头,飞快上楼收拾出来三间厢房。车夫此时已然酩酊大醉,晃晃悠悠站起身,两步便扑到了裴玉身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道。
“你小子倒是个好人,傻是傻了点,却是个难得的好人……”
姑且忽略“傻了点”三个字,前脚被说是伪善,后面又成了难得的好人,裴玉心情有些复杂,憋了半晌道:“……谢谢啊。”
车夫醉的不轻,扑在裴玉身上倒了不少苦水,裴玉一一应着,不时心照不宣地安慰几句。等薛构实在被聒噪得不行了,向一旁使了个眼色,那两尊门神心领神会,立时一人一个把车夫和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宝玉架上了楼。
几人一走,大堂便安静了下来。裴玉揉了揉酸涩的肩膀,走回桌前坐下,将那锭银子顺势放在薛构跟前。薛构垂眸看了那银子一眼,蹙眉道:“有钱住客栈,没钱租马车,侯府已经落魄到这种地步了吗?”
裴玉摇了摇头,微笑道,“圣上不准人送行。”
薛构眉头拧得更紧,眼见什么不好听话已经在口中酝酿了,裴玉连忙转移话题。
“且不说我,你又怎会在这里?”
薛构斜睨他一眼,面不改色道,“查案。”
“十三州地广人稀,景色宜人,民风也淳朴,近年来从未发生过能惊动大理寺的大案...这回是?”
“问这么多做什么,尚未查清之前我不便透露。赶紧安排好那两个发酒疯的,明天你跟我一起走。”
裴玉点头应下。吃完饭,裴玉又将一锭银子塞给了店小二,再三叮嘱,若车夫明日不肯绕远送宝玉回家,便将这锭银子给他作报酬。原本不想将印着钱庄标识的银锭流通在小县城,免得树大招风,只是如今想着宝玉,便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南方春日的天气宛如多愁善感的美人一般,前一日还是艳阳高照,第二日便变了脸色,下起了绵绵的细雨。
裴玉起了个大早,本想骑马走完剩下的路,却被两尊门神半强迫半哄骗地赶进了马车,此时和薛构挤在狭小的空间里,两两相望,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尴尬的气氛一点点弥散在空气中。
好在这段路并不算太长,一个时辰后,这辆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主人身份尊贵的马车,招摇过市地驶进了晚歌城。
裴玉把车帘微微掀起,探出头去。街上路人撑着油纸伞,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悠闲地逛着小摊和门店,对于五颜六色之中闯入的这瓦突兀的黑,并未过多在意,只偶尔会在马车撵过溅起水花时,向旁边微微挪动两步。
裴玉有些羡慕地望着车外,薛构看他几眼,终是没忍住道。
“你好歹来自国都,锦芜比这里不知繁华几许,有什么好羡慕的。”
“论繁华确实没有地方比的上锦芜,只是这安稳自由生活实在让人心生向往。”
薛构想说些什么,听着“自由”二字,却又陷入沉默。马车驶过最繁华的地段,缓缓停在了人潮的中心——晚歌知县府门前。
知县赵文修早带着一众人侯在了门口,只等迎来这位高官下放子弟,打个照面留个好印象,大家和和美美相处两年,等他日官复原职时,再完完整整地把人送走,这就是他唯一的愿望了。
于是等薛构下了马车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赵文修掏出帕子擦了擦额角的冷汗,顶着左右门神凶神恶煞的目光,上前两步对薛构作了一大揖,道:“下官知县赵文修见过少卿大人,大人远道而来,舟车劳顿,不若先移步内堂,稍作休息再由下官为大人介绍吏长的职务。”
“不用了。”薛构却看也不看他一眼,从马车上拿出明晃晃的圣旨,直接甩进了赵文修怀里。
赵文修连忙将这烫手山芋一般的圣旨捧在手里,小心翼翼的收进了锦盒。气氛正凝重时,裴玉有些不合时宜地下了马车,扫了一眼躺在盒子里的圣旨,不解的问:“圣旨?什么圣旨?”
薛构目不斜视,憋了许久才吐出两个字:“吏长。”
裴玉花了些时间才消化完这巨大的信息量,不可置信道:“知县府内吏长?这不是下放吗,你还骗我说是查案!”
裴玉话落,知县头上缓缓流下一滴冷汗,把头垂的更低了。
“暂补而已,圣上也没说不让我当这个少卿了。十三州偏远,我身为大理寺一员,权当外调,继续查案有什么不对?”
“可是你这...”明显就是下放啊......裴玉对上薛构的眼神,知趣的咽下了后半句。
直到这时,赵文修才注意到裴玉,堆出个笑脸问道:“这位是?”不待裴玉说话,薛构先蹙眉道。
“这是云即候。”
此话一出,连带着那凶神恶煞的二位门神,立时“噼里啪啦”跪了一地。
“下官该死!下官该死!候爷恕下官眼拙,未能认出侯爷英姿......”
“行了。”薛构止住知县的话头,眉心拧得更紧,一字一句问道,“十三州早已划为云即候封地,你身为一城知县,竟连这也不知道?”
“下官...下官未曾接到旨意,也未曾从锦芜听到任何传来的口谕。敢问侯爷,可有圣旨伴身?”
“荒唐!国都人人皆知的事,怎么到你这里就成了闻所未闻?晚歌与商路相接,是十三州最外围的城县,连这点消息来源都没有,你还当什么知县!”
“少卿大人息怒,侯爷息怒,下官这就着人去准备,还请侯爷暂居下官宅邸中,待新园修建妥当再...”
“大人不可,此举不合规矩!”一句反对之声适时切断了赵文修的话,循声望去,低眉顺眼的人群中唯有那一袭青衫将背挺的笔直,直视着薛构,缓缓作了一揖。
“吏长大人,知县大人官位在您之上,请您注意自己的言辞。划封地是国土大事,不可戏言,知县府着实没有收到过任何旨意,这也不是一句口谕可以定下的。还请小侯爷将封地圣旨请来了,再共同商议侯府修建之事。”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都在心中捏了一把汗。赵文修更恨不得把这愣头青一把按回娘胎里,好让他重新做人。
薛构面色阴晴不定,一双黑得透彻的眼眸无风无浪地盯着那人。末了,一双手轻轻拍了拍薛构的肩膀。薛构回头,对上裴玉带笑的眼睛,气便无端消了一半。
“薛家在晚歌有一处别邸,空置了几年,好在够大,你暂时跟我住一起吧。左崇去和赵大人办理交接,明日我会准时赴任。”
赵文修松口气,点头哈腰地称“是”。待几人走远了,才直起身子,边抬头望天,边捶着酸涩的腰。
云即候,薛少卿,他这是造了什么孽,才会在就任最后几年碰上这么两尊大佛。他安稳的官职生涯啊......
薛构心中烦躁,弃了马车徒步走在大街上,身后还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位“烦躁来源”。
“明明封了侯,封了地,却连道像模像样的圣旨都不肯拟!”
“不过是圣上酒席间一句玩笑之言,兴许是我太当真了。”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更何况那是君王之言,怎可如此随意!若真是戏言,又何必第二天便急慌慌得赶你出城,这和流放有什么区别!偏偏锦芜消息传的最快,人人都赞他是明主,都羡你有了个好去处,殊不知这消息压根传不到十三州去,又要里子又要面子,这人真是......”
薛构忍了又忍才没说出什么大不敬的话,气急败坏的扯下佩剑砸在了地上。
“软禁三年还不够,如今又流放,他到底对你有多大的不满?”
裴玉不知所措地笑着,有些迷茫于该如何抚平眼前人心中暴怒的小兽。薛构望着裴玉的笑,脑海里莫名浮现出离开锦芜前偶然听到的一则说书。
裴玉原本是不叫裴玉的,十三州也不是十三州。他只是讼明帝众多儿女中被遗忘的一个。
裴玉在宫墙下长到十三岁,被喊了十三年的“十一殿下”,才总算见到了这位帝王,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名字。十五岁作为质子送去小奉十三州,十九岁截下小奉十三州与他国密谋攻打寄元的密保,开城门迎元军,大破国都,自此小奉十三州划入寄元领土,大部分与原有城池合并,余下四座,以其中最大的城市晚歌为名,更名为晚歌十三州。
这是裴玉作为十一殿下,第一次为世人所知。
小奉一战,骁骑将军裴寅以身殉职,追封义勇忠侯。裴家世代效忠,义勇忠侯与圣上自幼相识,情同手足,如今族中唯有一妻一女,讼明帝悯裴家无继,有意从皇子中挑出一位挪入裴氏族谱。众多皇子推脱之际,十一殿下却主动站了出来,此为裴玉被世人称赞之二。
讼明帝龙颜大悦,赐字“玉”,意为温润可琢之器。二十岁及冠,搬入侯府,更名裴玉,自此唯有小侯爷,再无十一殿下。
二十二岁,小侯爷裴玉无意间发现义勇忠侯通敌叛国的罪证,当即呈上御前。讼明帝痛心错信于人,将裴寅尸骨挫骨扬灰,褫夺封号,裴家除裴玉外,男丁斩首,女眷充妓。世人称赞小侯爷大义灭亲,沉着冷静,不愧为天家之子。
却无人想起这位天之骄子还在罪臣族谱里,归不了天家,更承不得侯爵。二十三岁时,锦芜瘟疫肆虐,小侯爷救世救民,将裴家的不义之财悉数用来购买粮食,开仓济民。
这是寄元的话题人物第一次出现在民众视野之内,传闻自恃仪容才学并重的琮安书院学政俞清,只看一眼便惊为天人,自愧不如,留下一句“云容月貌,望之不即”落荒而逃。
小侯爷美名远扬,为世人所钦佩,二十五岁册封云即候,赐十三州为封地,极为低调地离开锦芜,去向了晚歌......
而此时,这位众人口中“收敌国、反贼臣、赈灾济民、云容月貌”的传奇人物,正不顾形象地蹲在路边,从土里刨出来薛构的剑,一脸人畜无害地笑着。
薛构:“......”
一把夺回自己的剑,恨铁不成钢地剜了裴玉一眼,薛构心里竟然只有一个偏离重点的想法。
都是胡扯!鼻孔长在眼睛上的某位怎么可能会觉得自己不如别人,回去了一定要砸了那说书的烂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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