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晚歌其一

小说:怀璧其罪 作者:白不动
    薛家不愧家大业大,连置办在晚歌的小别庄都比知县府大了整整一圈,还附带一座天然小温泉,裴玉就这样暂住了下来。

    薛构充分发挥了“高官下放子弟”的厚颜无耻,将吏长办公的地方整个挪回了家,除了偶尔带下属去处理个什么小打小闹的事件,抓两个人丢进知县牢里关几天之外,日子过得是相当清闲。

    于是清闲过头的薛少卿,开始隔三差五往锦芜写信。信的内容翻来覆去却只有一句话:请圣上拟旨昭告天下,十三州已是云即候的封地。

    “要不还是算了,流放也没什么不好的,十三州风景宜人,适合久居。你这样总有些逼迫圣上的意思在,我怕......”

    这日裴玉如往常一般端着盏茶,看着薛构一笔一画的写信,又工工整整的将信纸叠好塞进了信封里。

    “不能算,君无戏言,敢说就要敢做。我已经被下放到这里了,最坏不过是一辈子留在十三州,还怕什么?”

    这就承认是下放了...裴玉抿了口茶,默默想道。

    “话又说回来,你为何会被贬为吏长?”

    薛构抿了抿唇,沉声道:“碰了一桩旧案,惹得有些人不高兴了。”

    裴玉自知内情复杂隐晦,只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对了,我从县衙调了些人手,以后只带这几个就够了,左崇和高贯留给你。”

    左崇和高贯便是薛构身边的左右门神,瘦的是左崇,胖的是高贯,二人自觉得罪过裴玉,在得知这位没什么眼力价的裴公子就是云即候后,提心吊胆了好几日,见裴玉没有为难的意思才放下心来。

    “不用。”裴玉放下茶盏,一本正经道,“我素日清闲,你还是将他们带在身边的好,有什么事还是自己人比较放心。”

    “晚歌这地方,五年来发生的大案一只手都数的清,能有什么......”

    “爷,出事了!”

    薛构额角青筋一跳,盯着气喘吁吁的高贯,紧张地问:“怎么了?”

    “万誉楼死人了!”

    裴玉:“你看我就说......”

    薛构咬牙切齿:“闭嘴。”

    晚歌自战后过了许多年的安稳生活,可谓是达到了“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的大同生活。如今一具尸体横死在闹市酒楼中的消息不胫而走,等薛构带人赶到时,酒楼已经被密密麻麻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围了起来。

    赵文修正被堵在人群之外,周围护着几个捕快,官帽被挤得七扭八歪,扯着嗓子喊道:“肃静,肃静!”

    然而这位孱弱知县的声音很快便湮没在了嘈杂的人群中。赵文修心里说不出的苦,晚歌历代县官都混个清闲,到他这里就接连出事,难不成是今年黄历不顺?

    薛构拎小鸡仔一样,一把将赵文修从人群中拉了出来,长剑一横,高声道:“官府办案,不得喧哗,如有擅入者,一律按阻挠办案、破坏现场依法处置!”

    薛构平日不说话时眉眼便颇为冷峻,即使是笑也带了三分凛冽,如今站在人群中,一身煞气,左右两尊门神配合着龇牙咧嘴,立时便将人声压了下去。

    赵文修擦了擦额角渗出的冷汗,来不及喘口气,赶忙带人进了酒楼。薛构抱着剑守在外面,不耐烦地扫了一眼周围,然后便瞧见了那格外扎眼的一抹蓝,正十分费劲地扒开人群朝这边挤过来。

    薛构太阳穴突突得跳了一跳,向前迈两步,人群便如潮退般自动散开,然后长手一伸,再次像拎小鸡崽子一样把裴玉拉了出来。

    “你来干什么?这里人太多,万一走散了......”

    “薛构。”裴玉有些无奈地笑着,低头拍了拍衣衫上的灰土,“我又不是小孩,晚歌好歹也是我的封地,出了事,我来看看总可以吧?”

    薛构抿着唇一言不发,半晌才让开了路。裴玉冲门口瑟缩着的两个门童略一点头,抬脚走了进去。万誉楼内装潢极尽奢华,屏风桌椅茶壶,凡是细节可见,皆是上好的用材与镂雕。墙上挂着许多西洋油彩,掺杂着几幅墨宝挂轴,看起来极为不伦不类,像是一个穿金戴银的贵妇人,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粗俗而插几只白玉簪。

    大堂里,赵文修正堆着一脸笑与什么人交谈着,余光瞥见裴玉的身形,立时收了笑容,诚惶诚恐地作了一揖,“侯爷。”

    “赵大人,情况如何了?”

    “回侯爷的话,仵作正在验尸,初步断定应是刀伤所致,下官已经派人去查死者的身份和生前人际交往。”

    裴玉点了点头,正犹豫着要不要去瞧一瞧,后知后觉地感觉一道视线正随着他的一举一动胶着在身上。裴玉抬头,这才注意到一旁站着的人。

    “侯爷,这位是万誉楼的东家。”

    赵文修注意到裴玉的视线,连忙道,心中暗想,这侯爷的脾性也太温和了,同他说话不由让人松懈下来,险些没了规矩。

    “久闻侯爷清名,仰慕甚久。”那人向着裴玉行了一礼,“在下万誉楼东家叶争。”

    “不必多礼。”裴玉点了点头,略打量了一眼这位东家。身形修长,容貌有些清冷疏离,眼睛却很漂亮。笑时眼尾微微上扬,便又看着温和了些,言谈举止也彬彬有礼,一袭恰到好处的荼白色衣衫更显温润,怎么看都...裴玉又扫了一眼大堂风格诡异的装潢,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二者联系到一起。

    “在下平日杂务缠身,万誉楼诸事便全权交由掌柜管理。”叶争没头没尾地突然说道,裴玉心头一惊,却又听叶争继续道,“侯爷若有什么想问的,可随时传召他。”

    “哦......”裴玉反应迟缓地点了点头,有一瞬他还以为自己的表情太过直白,叫叶争看出了端倪。

    稳了稳心神,裴玉正要开口,一阵恶臭扑面而来,腐烂的味道把话堵在了嗓子里,混杂着胃里翻涌上来的酸水,硬生生把裴玉呛了个不轻。

    裴玉干咳几声,抬头望向气味的来源。二楼临近楼梯口,走廊转角的一间屋门微微敞开,走出一个带着面巾的人,径直下楼朝着裴玉几人而来。

    “大人,验尸完毕。死者身上共有九处外伤,目测应是遭人殴打所致。另外腹部有几处叠加的刀伤,根据方向和力度深浅,大约有十几刀,这才是真正导致死者身亡的原因。”

    “可能看出来是什么样的刀所伤?”

    裴玉听完适时说道,仵作摘下面巾,有些犹豫地看了赵文修一眼,断断续续道,“刀伤...刀伤很长,大约有六、七寸。切口前窄后宽,倒是有些像...像........”

    “屠刀?”

    “对,像屠刀!”

    “大人,查到了。”话落,匆匆跑进来一个衙役,气喘吁吁道,“死者名杜明决,是东街的一个教书先生,昨日曾与卖肉的张屠户产生口角,两人大打出手。”

    赵文修深吸一口气,转身向裴玉作了一揖,道:“下官急案在身,先行告退。”说完转身带着一众人匆匆离去。大堂瞬时变得空荡荡,裴玉抬眼看向叶争,没想到这位叶老板看着文质彬彬,关键时刻竟能联想到屠刀上。

    “叶老板学识渊博,我......”

    “侯爷!”高贯突然闯进大堂,一嗓子打断了裴玉的话。裴玉被吓了一跳,定了定神认出这是薛构身边的人,向后看了一眼道:“薛构呢?”

    “爷带着左崇去抓那个什么张屠户回衙门问审了。爷说今天闲杂人等太多,怕侯爷走散,让小的保护侯爷回府。”

    “......”

    裴玉一时无言,憋了许久,艰难地挤出四个字:“谢谢你啊。”

    “应该的应该的。”

    身旁蓦地传来一声轻笑,裴玉循声望去,便听得叶争轻飘飘地落下一句:“薛少卿还真是费心劳神,热肠古道。不过晚歌治安一向良好,侯爷不必担心。”

    裴玉点了点头,心道我并没有担心。咦?费心劳神,热肠古道是夸人的词来着...吧?为什么他总觉着这位叶老板似乎不动声色地刺了薛构两句?再看一旁以为自家爷被夸了于是一脸“那可不呢”的高贯,裴玉心想,一定是他想多了,看薛构的小跟班笑的多开心啊。

    “咳...!”

    一声轻咳不合时宜地插入这微妙的气氛当中,裴玉这才注意到高贯身后不起眼的一团青色。

    “这位是......?”

    “回侯爷的话,下官知县府主簿宋知,知县大人命下官记录仵作验尸结果。”

    裴玉一愣,这种事原是不应轮到主簿做的...再定睛一看,这宋主簿正是之前开口阻拦薛构的那位,难怪高贯故意将他晒在身后半天,也难怪不招知县待见。

    裴玉心下叹口气,循规蹈矩本是好的,奈何知县这位地方官的为官之道是见风使舵,这份原本寻常的“守规”,便显得有些与众不同,而“与众不同”的人无论在哪里,都是不容易被接纳的存在。

    宋知和仵作上楼时,裴玉本想跟上去,却被高贯拦住了。

    “侯爷,您去那肮脏地方做什么?哎哟,这味大的,光闻着就够呛,您还是早些回府歇着吧。”

    “依仵作所言,凶手大抵便是那张屠夫没错了。晚歌许久未曾发生过这么大的案子,人心难免有些惶惶,侯爷早些回去也是好的。”

    裴玉心想知县府那边案子多半已经拍板了,多留无益,于是点了点头,道:“也好。今日多有叨扰,这便告辞了。”

    说罢转身要走,却听叶争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侯爷喜欢雅静简单的,还是多些书香气比较好?”

    裴玉脚下一顿,“叶老板指的是...?”

    “哦。”叶争笑了笑,“在下想着重建一下万誉楼,出了这事,尸体又发现得晚,味道实在是不好闻。”

    裴玉了然大悟,这原来是在询问他对装潢风格的建议。虽然裴玉除了如今这种诡谲的搭配之外,接受程度可谓是相当随便,只是人家既然给他一分薄面问出口了,他也不好随便回答。思忖片刻,裴玉指了指大堂入口处,正对门前的位置,认真道,“这里放个鱼缸怎么样?”

    高贯眼角一跳,瞥了裴玉一眼,腹诽道:这是酒楼又不是茶馆!而酒楼主人叶老板竟点了点头,微微一笑,“俗人赏形,文士观意,雅俗共赏,甚好。”

    裴玉见自己的提议似乎被采纳,心情大好,一时间竟在这叶老板身上找到点惺惺相惜的错觉,当下兴致颇高地约好重建完毕之日一定前来捧场。这番言行举止又把高贯看了个呆,平易近人是好事,可这也太没架子了吧?!

    裴玉心满意足地回了薛府别邸,心想等薛构回来一定要同他好好说道一番,这一等便等到了第二日。

    初春天气渐暖,清晨却仍见些微寒意。薛构披着一身清霜,眉间满是疲倦地回来了,一进正厅便瞧见裴玉靠着门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副神游天外的神情。

    “出了什么变故?”

    裴玉回过神,微微蹙眉道。

    “张屠户不认罪。骂骂咧咧了半天,只说和杜明决确实产生过口角,也承认动了手,却矢口否认是他杀的人。”

    薛构边说着,拎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茶,也不管冷热,一股脑灌了进去。

    “杜明决在东街的名声算不上好。杜明决年轻时在琮安书院做过几年秀才,现在在东街开着家私塾,家中还有一妻一子,平日便靠杜明决教书挣的银子维持生计。”

    “教书先生?”裴玉不解,“那理应受人尊崇才是,为何会风评不佳?”

    “我带人挨家挨户去杜明决的学生家问过了,那些人似乎很不想谈及杜明决,大多都含糊其辞,只说杜明决仗着秀才的身份开设私塾,胡乱收价,又哄骗学生们高价买了许多无用的书籍,从中盈利。”

    “这是杜明决的学生所说的吗?”

    “那倒不是。这些人跟串通好了一样,一致推说自家孩子长期受杜明决体罚,心身受损需要静养。”

    “体罚...我记得琮安书院违反学规者无非两条路,轻者藏书阁抄学规思过,重者逐出,从来没有任何身体上的惩罚,杜明决既是从琮安出来的秀才,为何会体罚学生?”

    “不能一概而论,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文氏王朝代代明君,不还是出了位......”

    “薛构。”

    裴玉语气微重,薛构两手一摊,又气又无奈,“当我没说。”

    “问过张屠户家里了吗?”裴玉不过多计较,将话题转回了案子上。

    “问了。张屠户的妻子说......”薛构有些欲言又止。

    “怎么了?若是有什么不方便告诉我的...”

    “杜明决曾经对她家的女儿图谋不轨。”

    裴玉心中一凛,站起来时险些将身后的椅子带倒。

    “这简直...令人发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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