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晚歌其二

小说:怀璧其罪 作者:白不动
    “是啊。如此一想,若真是张屠户杀害了杜明决,倒也能理解。只是问题就出在这了,折腾了一夜,我将收集到的证词带回衙门和张屠户对峙,他却无论如何都不认罪。”

    薛构有些头疼地捏了捏眉心,有气无力道,“仵作验尸说杜明决大约是昨夜子时死亡的,而张屠户又有不在场证明...难办啊。”

    “爷,这有什么难办的。”一旁的左崇突然出声道,“没有足够的证据,迟早是要放人的。这杜明决名声如此差,有杀害他的动机的人实在太多了,总不能一个个去排除吧?左右不过是个秀才,连编制也没有,又是个畜生,死了便死了,等风声一过,随便抓几个流贼顶罪便是。”

    “...你倒聪明。”薛构轻笑一声,悠悠道。裴玉原本就听着这话不对味,如今看薛构莫名其妙地露出个笑,还是个甚至称得上温和的笑,当下有些惊恐地往后退了半步。

    “小的愚笨,一点拙见而已,还是爷教导有方...”

    左崇点头哈腰地笑着,话未说完,却猛的觉得胯上砸来一股重力,整个人便向后倒去,摔在地上滚了两圈才停下。

    “荒唐!我什么时候教过你们这样做事!”薛构笑意全无,两颊紧绷,似乎能听到咬牙切齿的声音,显然是气极了。

    “即便杀人有因可循,那也是错了!你要包庇错误,如何对得起这一身官服?”

    高贯见薛构暴怒的模样,有些犹豫道:“可是爷,现在张屠户不认罪,若真的不是他杀的,这知县大人看起来像是想敷衍了事的,人关在牢里一晚,指不定用刑加上威逼利诱就什么都认了。”

    “你说什么?”薛构一瞪眼,高贯就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裴玉想了想,走上前拍拍薛构的肩,“你消消气,这话未必不是对的。你再如何是大理寺的人,如今下放在这晚歌城,终究是大不过地头蛇,父母官的。”

    薛构沉默不语,心中燃起一阵火,而往这火上浇的油,也非常契合时机地到来了。

    别邸的管家在门外站了许久,终于瑟瑟缩缩地走了进来,道:“公子,知县大人传话来说,张屠户认罪了。”

    于是这点火苗瞬间燎成一团火焰,裹着薛构风风火火地直冲衙门而去。

    裴玉阻拦不及,生怕薛构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事,急急忙忙追出门时,管家却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个手炉要塞给裴玉。

    “这两日有降雨转寒的迹象,侯爷不比公子身强体健,带上个手炉暖暖身子。”

    裴玉莫名其妙,无奈地把手炉推了回去,“多谢管家好意,只冷是冷了些,再怎么说也用不到......”

    裴玉说到一半的话戛然而止,宛如年久失修的齿轮卡住了一般定在原地。管家接过手炉,小心翼翼地唤道:“侯爷?”

    裴玉回过神,握住管家的手晃了两下,口中念叨着什么,留下满脸茫然的管家一溜烟冲出了府门。裴玉迎着风小跑,在去往知县府的路上将脑子里的线索过了一遍。

    薛构又说仵作验尸结果证明杜明决是昨夜子时前后被杀害的,张屠户也是昨日和杜明决发生口角的,时间倒是对的上。只是他一瞬间想起叶争的话,“发现得太晚”、“味道实在不好闻”,近两日算不得暖和,既是昨夜杀的人,第二日一早便发现了尸体,在这种气温下,那样冲天的气味,腐烂程度绝对不止一晚时间。

    好在县衙和别邸不过隔了半条街,裴玉气喘吁吁地赶到时,便看见两个衙役压着张屠户往地牢走。薛构抿着唇,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地看着。

    “薛构。”

    薛构抬眸看向他,“认了,一口气推翻了之前的证词,那些作证的人也是。不知是不是被左崇的话影响,我总觉得是赵文修从中作梗。”

    “若真是张屠户杀的人,伏罪了也好,事出有因罪不至死,只是手段实在算不得光明。可若不是......”薛构有些疲惫的捏了捏眉心,“怕抓错人,也怕放错人。我不知道赵文修这种做法到底是对是错。”

    裴玉心想薛构这是又钻牛角尖了,只道:“坚持你自己便好。而且这案子疑点重重,不像是简单的口角之争。杜明决的尸体在哪,我能去看一下吗?”

    薛构狐疑地看他一眼,但还是什么也没问,只转身向内堂走去。裴玉跟了过去,弯弯绕绕转了许久后停在一间屋子前。裴玉吸了吸鼻子,忍住胃里的翻腾,心里想的是这气味果然不对劲。

    薛构不知从哪里扯来两块面巾,自己戴上一块,另一块递给了裴玉。

    “真的要看?”

    “嗯。”

    “你若有什么想问的,其实传召仵作过来就可以。”

    “仵作的话已经不可信了。”裴玉微微垂眸,系上了面巾,“生前再如何不堪,知道怎么死的了,也算给家人一个交待。”

    一进入验尸房,扑面而来的恶臭几乎将两人逼退出去。仵作正拖着杜明决的尸体往麻袋里塞,见裴玉二人闯进来,连忙拦道:“侯、侯爷,没有知县大人的准许,闲杂人等不得擅入验尸房!”

    薛构不想多废话,直接两步上前一把将仵作的手倒剪在背后,压在了墙上。裴玉冲薛构点了点头,道:“抱歉,我只是想看看尸体的样子,不会做什么的。”

    说罢,裴玉挽起袖子一点点将卷住尸体的麻布褪了下来。

    “——!”裴玉倒吸口冷气。

    眼前的尸体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好地方,皮肤泛着紫红色,其中又掺杂着溃烂的黑色肉块,乍一看去,便如将尸体在酱缸里搅过一般。特别是腹部刀伤的位置,向外翻的伤口,叠加溃烂的皮肤.......躺在验尸台上的杜明决几乎已经不见人形。

    裴玉闭了闭眼,一瞬面上闪过丝恼怒,看向仵作道:“你可知尸检作假是死罪?”

    仵作听到这话,顺着墙边“扑通”跪在地上,冲着裴玉不住磕头。

    “候爷饶命,侯爷饶命啊!可是不这么说的话,知县大人不会放过小人的!”

    裴玉心道果然如此,示意薛构松开仵作,缓缓道:“我知道了。你不必担心,刚才只是想诈你一下,作假证罪不至死,但刑罚也算不得轻。你身为仵作,靠一双手和诚实吃饭,如果没有了可信度,还有谁会放心将家人最重要的遗体交给你?”

    裴玉循循善诱着说道,见仵作面色松动,又下了一剂猛药:“你尽管实话实说,知县左右不过七品,扣压着你的这位可是个四品官,虽然虎落平阳,要从知县手中护着你还是轻而易举的。”

    薛构眼角一抽:“你这从哪学的?”

    裴玉轻咳一声:“没谁教我......”

    薛构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俞、清!”

    裴玉心虚的同时也松了口气,露馅就露馅吧,好在这两位如今相隔甚远,总不至于会打起来了......

    收起心思,裴玉将仵作扶了起来,轻声道:“我也不会太为难你,你只需回答我几个问题便是。”

    仵作瞟了一眼杜明决的尸体,点了点头。

    “为何尸体有些地方会呈现出紫红色?尸斑?”

    “回侯爷的话...那些是被人殴打所致。”

    “审问张屠户时他也承认了,事发前一日曾和杜明决动过手,应该是那时候留下的伤。新旧程度也对得上。”

    薛构插话道,仵作抬头看他一眼,有些唯唯诺诺地小声道:“其实...不光是这些,小的还在尸体的头部、背部发现了几处旧伤。愈合程度来看,应该是一个月内的伤。”

    “那...那些泛黑的地方,是伤口溃烂导致的吗?”

    “不,小的认为...应该是中毒。至于是什么毒,知县大人让小的点到为止,不许做多余的事情,便也无从查证。”

    “中毒......”裴玉和薛构对视一眼,心中原本便不甚清晰的思路更是蒙上了一层薄雾。

    “侯爷,虽还未查实是什么毒,但小人斗胆猜测,杜明决的死因恐怕不是刀伤。”仵作犹豫了半晌,还是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何出此言?”

    “侯爷请看。”仵作指了指腹部的伤口,“这几处刀伤,仵作的话一眼便能看出来凶器是什么。不止仵作,有些经验的屠夫大概也能认出来。一般人若是用刀伤人,要么竖着刺进去,要么横着斜砍,而这几处刀伤既能让人看出来凶器是尖刃宽身的刀,伤口之深又实在不像斜砍的。”

    “会不会是因为张屠户常年宰杀,力气比一般人都大?”

    仵作思考片刻,果断地摇了摇头。

    “不可能。真是那样的话,伤口前后深度应该是不一样的。可杜明决尸体上的刀伤前后深浅却出奇的一致,排布也很刻意,非要说的话...”

    仵作比划了一个剁肉的姿势,道:“像是这样直着剁下去的。”

    裴玉听到这种描述,瞬时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除非张屠户有什么特殊癖好...不然小的不认为这种下手方式能更快地杀死一个人......”

    “哦?”薛构似笑非笑,“听这话,你有什么更好的想法?”

    仵作被薛构笑出了一头冷汗,哆哆嗦嗦道:“小人不、不敢!再借小人一百个胆子小人也不敢做出这种事。”

    裴玉沉默半晌,若有所思地道:“现在可以证明张屠户是无罪的,有人利用了张屠户和杜明决的矛盾,借机嫁祸于张屠户而从中脱身。这么看来...嫌疑最大的似乎就是企图隐瞒事实的知县大人。”

    “也可能是收了谁的好处。”

    仵作支支吾吾道:“可、可那是知县大人啊......”

    薛构冷笑一声,“知县算个屁。在我眼皮子底下犯事,神仙也要把他从神坛上拽下来。”

    裴玉:“......”

    “你不要害怕,这位一直都是......”裴玉转头对仵作说道,却见后者一脸钦佩,望着薛构的眼睛亮得吓人。

    裴玉:“???”

    “好的好的,那就有劳薛少卿派几个人,把仵作保护起来,以免遭受知县的迫害。”

    裴玉轻叹口气,头痛地揉了揉眉心。

    “知道了。”

    “大人!虽然小人之前造过假...但小人听大人一席话已然醒悟!小人想继续检验杜明决的尸体,关于尸体为何腐烂速度比寻常快许多,小人认为和杜明决中的毒有关系...还请大人饶恕小人之前的欺瞒,小人...”

    “想查就查,啰哩叭嗦一堆话...”薛构忍住一剑砸过去的冲动,一把扯下面巾,掂了掂手里的剑,浑身上下写满了“亢奋”两个字:“大理寺自从和京兆尹互换职权后,许久没接触过处理官员的案子了。”

    裴玉:“你冷静些......”

    “我去查赵文修最近的来往和账目收支”薛构撂下一句话便风风火火地离开,裴玉若有所思地走出知县府门,想起街坊对杜明决的评价,脚步不由自主地向东街走去。

    晚歌虽是十三州最繁华的一座城池,与其他大城比起来却也相形见绌。中心尚且还好,越往里走越可以见到战争留下的后遗症。

    东街便是这座城池中的贫民窟。

    裴玉这样的人,一看便与东街的氛围格格不入,于是甫一进入便遭到了四面八方视线的围观。城市中被抛弃的人聚集在一起时,总是对光鲜亮丽的人充满敌意,尤其当他们听说裴玉打听的是杜家时,厌恶之情表现得更为明显。

    碰了一路钉子,裴玉无奈地站在路中间。一只柔嫩的小手突然握住了裴玉的手,拽着他往七绕八绕的小路里走。裴玉一惊,低头看见个软趴趴的双鬟髻,轻笑一声便顺从地随她走着。

    不知绕了几条路,小姑娘拉着裴玉停在了一座破败的栅栏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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