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修压了压心头的火气,刚想抬手让人把管家压下去,便听得裴玉缓缓道。
“虽然仵作第一次验尸时作了假,但却是受你威胁,论罪,赵大人首当其前,此为一。薛少卿官四品,身命大理寺之职,按公查办,却受你阻挠,此为二。薛少卿在知县府账簿上发现你与禹山商行有所交易,官商勾结,有卖官的嫌疑,此为三。尸体是我让人搬出来的,但在彻查真相之前,无人可定本侯的罪。”
冷汗沿着额角缓缓流下,滴进了眼睛里,一阵酸痛,赵文修却眨都不敢眨。云即候果然已经查到了石禹山头上,他仗着十三州偏远安稳,鲜少有人巡查,此事做的并不算隐秘,真查起来绝不费劲。若事情暴露,上面的人为了不牵扯过深,一定不会留活口......
双重压力下,横竖都是死,赵文修一咬牙,抬手将衙役全都唤了过来。
“云即候乃圣上亲封,十三州偏远,鲜少人有幸得见真颜,你不带一车一仆,甚至连圣旨都没有,便自称云即候。如今又做出此等荒谬之事,本官确信,此人是冒充的云即侯!来人,给本官拿下这狗胆包天的小人!”
裴玉一怔,竟不知该如何反驳,他实在没想到,赵文修被逼急后,切入点竟会如此清奇。你不是你,你要如何证明你是你?赵文修口中的裴玉听起来似乎落魄又贫穷,凄惨极了,可这正是他多年来的常态,之此他并不觉得有何不对。
四周的衙役不疑有他,听到赵文修的命令,纷纷拔出了刀,将裴玉等人围起来一步步逼近。裴玉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老弱病残,和几个微弱战斗力的家仆,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呸,孬种!空口无凭地污蔑人!侯爷放心,属下好歹是在爷手底下受过折…训练的人,区区几个衙役还不能奈我何。您找准时机冲出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有翻案之日!”
高贯掂了掂手中的佩剑,横身护在裴玉身前,正在心中思量着自己能撑多久时,府门外传来一声马匹嘶鸣,紧接着,便听得一声喊叫,彻底打破了大堂内一触即发的紧张局势。
“圣旨到——!”
左崇冲进大堂,亮出一块明晃晃的传旨令牌。
“圣旨在此,休得放肆!把剑都扔下,违者一律按蔑视皇威处置!”
衙役们互相对视几眼,犹豫着扔开了剑。赵文修死死盯着左崇手中的锦盒,“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侯爷,请接旨吧。”
裴玉撩起衣袍,跪了下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有子十一,端方如玉,聪慧过人,今拟云即二字,封云即候,划十三州为封地,钦此——”
“微臣领旨,谢圣上恩典。”
裴玉垂着眸,毕恭毕敬地双手接过了圣旨。
“侯爷快请起。另外还有一道口谕,侯府护院未甄选完毕前,您可以任意差遣知县府内人手,如有不从者,可按违逆圣旨处置。”左崇把裴玉扶起来,抬脚踢了踢高贯的大腿,“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把爷放出来啊!
高贯反应过来,一溜烟跑了出去,不一会儿,便见薛构揉着手腕走了进来。裴玉打量了他几眼,看着除了衣服破了些外并无大碍才放下心来。
薛构似笑非笑地看着赵文修,凉凉道:“赵大人,有一说一,你是第一个有本事把我关进去的,我佩服你的胆量。不过风水轮流转,接下来,你就好好瞧着高楼是怎么塌的吧。”
“薛构,虽然你刚从牢里出来,需要休息,但我想着这事不能再拖了,所以......”
“不用顾虑我,你来审就好。”
“我?不了,还是你来吧,好歹你也是大理寺少卿,庭审这种事想必比我有经验得多。”
“圣旨明明白白写着,知县府任你差遣,我还得给侯爷您打下手呢。”
薛构轻笑道,笑了裴玉一身鸡皮疙瘩,于是不再推辞。次日,晚歌城便传出了两则战后以来最令人震惊的消息:其一,云即候裴玉划十三州为领地,其二则是,这位初来乍到的侯爷,要庭审晚歌父母官赵文修。
于是第二日清晨庭审前,晚歌城大街空空荡荡,知县府门口却熙熙攘攘挤了一堆人。
一辆马车缓缓停在距知县府几十米开外的地方,穆云勒停了马车,冲着帘子问道:“东家,到知县府了,只是人太多,恐怕挤不进去,您看......”
叶争微微撩起车帘一角,扫了一眼人群,又缓缓松了手。
“不急,侯爷会来找我的。”
庭审开始,裴玉坐在正中最上的位置,俯视着门口挤做一堆围观的一众人。薛构坐在裴玉右下的椅子上,原本应在左右的两尊门神,为了给他们口中“毫无气势”的裴侯爷撑场子,不知从哪里借了两套衙役的衣服套在身上,像模像样地拄着木棍,凶神恶煞地往地上一敲,喧闹的人群便没了声音。
“让我打下手,你可别怯场,到时候丢的可不是你一个人的脸。”
薛构捧起盏茶,悠哉的模样像是来听说书的。裴玉倒不至于怯场,不说话时,默默在心中理了理思路,待思绪逐渐清晰了,才扬声道:“带嫌犯赵文修、证人仵作上堂。”
高贯看他一眼,“侯爷,声音太小了。”说完清了清嗓子,吼道,“带赵文修、仵作上堂!”
裴玉被他这一嗓子吓得一激灵,有些回不过神地往左崇的方向挪了挪屁股。不时,赵文修便被押了上来。此时的赵文修已没有了初见时的儒雅气质,发间扑着几根稻草,一身官服虽还没有被换下,却已经破得认不出原本的样子。
裴玉微微皱起眉,小声问道:“不是让你们别用刑了?”
“侯爷明鉴,属下哪敢啊。”
“那他的衣服怎么一夜之间破成这般模样......?”
“咳。”左崇轻咳一声,看了眼薛构的方向,压低声音道,“爷说牢房的老鼠把他的官服咬坏了...”
所以也必定要赵文修经受同样的事。裴玉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睚眦必报,不愧是你。
“赵大人,你可知今日公开庭审,所为何事?”
“回侯爷的话,下官冤枉啊!”不知是错觉,裴玉总觉得赵文修的精神看起来有些错乱,他不顾形象地磕了两个头,大声叫嚷道。
“冤枉?是不是真的冤枉,今日便来一一查证。仵作,把你对本侯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
跪在一旁的仵作听此,抬头看向裴玉,重重地点了点头。
“回侯爷的话,草民名唤双仲央,乃是晚歌城的一名仵作。”
“你从事仵作一职有多久了?”
“草民十五岁时开始接触仵作相关,现今十九岁,已四年有余。”
“好。赵大人说晚歌城从他上任以来没有发生过命案,所以他没有经验,且他认为,你同样也没有经验,所以验尸结果不可信,对此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有。草民的父母都是大夫,因此草民从小便也跟着父母学习医术。三年前锦芜瘟疫肆虐,父母听说后便带着草民赶去救治。只是父母不幸染病身亡...草民苟且偷得一条命,在那场瘟疫中也见过了各种各样的尸体,所以草民并非知县大人所言那般毫无经验。”
裴玉认真听着,末了点了点头。
“令尊令堂的医者心,令人心生敬佩。那我问你,为何第一次验尸时要说谎?”
双仲央看了一眼一旁的知县,深吸口气道,“草民无父无母,也没有兄弟姐妹,晚歌是草民的家乡,唯一牵挂的只有父母安葬在城外的坟冢。赵大人让草民随便验一验杜明决的尸体就行,报告时只能说刀伤,不能多说,不然就将草民赶出晚歌城,还要...”
双仲央鼻头一酸,猛的抬手抹了把泛红的眼睛,“还要毁了草民父母的坟冢。求侯爷做主!”
双仲央猛磕几个头,额头浮现出一片红肿才缓缓抬起头道,“草民已经做错了一次,断不会再错第二次,否则实在无颜面对父母。草民自知有罪,结案后任凭侯爷处置,只求侯爷能保住父母的安息之处!”
“侯爷!侯爷明鉴!空口无凭,怎能偏信他一己之言!”
裴玉面上浮现一丝恼怒,却又不好发作,赵文修虽可恶,却并不蠢笨,知道咬紧了最可能翻身的一点不松口。
“喊什么,问你了吗?”
薛构一记眼刀甩过去,冷飕飕道。赵文修一噎,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下裴玉的脸色,识趣地闭了嘴。
“现状如此,只我一人相信你也没有什么用,你可有证据证明你所言属实?”
“没有...知县大人只是口头上威胁了草民。”
裴玉心下叹口气,果然又卡在这一步了,不能证明赵文修是故意隐瞒事实的话,即便进一步推出他和石禹山之间的不正当交易,也没办法查证杜明决的真正死因。
好在他说了一个谎,就需要更多的谎来圆,没有什么事是真正可以做到滴水不漏的。裴玉敲了敲惊堂木,道:“传宋知上堂。”
宋知?薛构抬了抬眼,看向那一袭洗得发白的青灰色衣衫,正是先前出言顶撞薛构的那位。
“下官主簿宋知,见过侯爷、薛少卿。”
“不必多礼。今日当着众多人的面,你且说说,赵大人都做了什么。”
“发现杜明决尸体那日,知县大人派属下去万誉楼做记录。属下虽不懂尸检,却也看得出来杜明决死因蹊跷,绝非刀伤致死如此简单。于是属下回了府便向知县大人说明此事。原本属下只是以为此事是仵作的失误,未曾想知县大人却拿出五十两银子让属下不要多事。”
“主簿虽是官府在编职位,却只是区区八品,若属下一意孤行和知县大人唱反调,恐怕性命都难保。属下只能暂时答应知县大人,再找机会揭发此事。”
昨夜宋知找上门时,对正一筹莫展的裴玉来说实在就像雪中送炭一般。宋知表明了立场,也诉说了自己的苦衷,他不能肯定薛构和裴玉是否也会收下知县的贿赂,所以只得观察后再做决定。
“说得可真好听。实际上是衡量了一下哪一方胜算更大,偏向哪一方才能将利益最大化吧?不然早在我被抓起来之前,你就该交出这一证据的。若今日坐在这位子上的还是赵文修,恐怕这五十两银子就成了永远的秘密了。”
薛构嗤笑一声,宋知抬头迎上薛构的视线,“属下不否认,自保是人的本能,属下在良心的驱使下,已经做出了最好的决定。换做少卿大人,不一定会比属下做的更好。”
“首先,从赵文修提出不合理要求时,我就会拒绝。因为他注定已经走上了自我灭亡的道路。”
“也是。”宋知收回视线,不再看他,“毕竟不是人人都有少卿大人这般好的出身。”
薛构眸色一暗,他向来讨厌被人说道出身,这句话等同明摆着是讽刺他是仗着家世为所欲为。
气氛一瞬间变得剑拔弩张起来,如此严肃的气氛下,裴玉心中想的却是不愧是文人书生,三两句话便能将薛构惹怒的本事同老师不相上下。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
“属下失礼了。”宋知作了一揖,毕恭毕敬道。裴玉看了薛构一眼,轻声道,“薛构。”
薛构想起还在庭审中,闭了闭眼压下心头怒火,冷哼一声不再多言。
“宋主簿的证词便是如此,赵大人,你可有异议?”
“下官没有说过这种话,更没有给过他什么五十两银子!”
裴玉点了点头,看向左边的高贯,高贯心领神会,在怀里摸索了半晌,摸出个布包放在了案台上。
“昨夜宋主簿坦白后,属下便去搜查了宋主簿的家,在灶台下搜出了五十两银子。”
裴玉掂了掂那包银子,让高贯拿到赵文修跟前晃了两眼。赵文修抵死不认,将无赖发挥到了极致:“这一定是那宋知拿自己的钱污蔑本官,宋知,本官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诬陷我!”
宋知听此,转身面向赵文修,面无表情道:“大人为官如何,心中当有一柄明镜照自己,您当真问心无愧吗?”
“县主簿的月俸是四两银,宋大人二十三岁任职,如今已有三年,家中唯有一姊妹,按理说五十两应当也是拿得出来的。只是据我所知,每月实际上到宋主簿手里的月俸却并不足四两。有时是三两,有时是一两……不光宋主簿,典史、县丞、巡检、吏长……应该都是如此吧?”
“官银都敢贪,知县大人,你好胆量啊。”薛构不咸不淡地说道,“觉着晚歌城小又偏,贪个几两银没人会察觉是吗?不巧,大理寺每年不知处理的贪污案不知几许,便是只吞了一两,我也要追查到底的。”
裴玉轻咳一声,示意他见好就收。寄元律法,贪污受贿是根据数量定刑的,像赵文修这种,性质虽严重,却判不得什么重刑,再者说,大理寺诸事繁多,不到一定银钱数量的贪污案,根本不会交到长卿大人手里。
这就是纯属欺负法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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