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玉当机立断,心中盘算着带走杜理弦的人最有可能是谁。上次去杜家时,他大概记了一下路,杜家处在东街最里的位置,若有人大闹一通,掳走杜理弦,必定会惊动街坊,挨家挨户问一下的话,也就能知道是谁这么大胆,敢在官府眼皮子下如此行事。
裴玉心中有了较量,微微后退一步单膝着地,静静凝视着傅如嬅的双眸,轻声道:“我会把理弦平安带回来的。”
说罢,便带着一众衙役冲了出去。有躲在远处偷看的小丫鬟见裴玉离开,赶紧小跑着过来给傅如嬅披了件外衫。
“夫人放心,令郎一定不会有事的!”
傅如嬅泪眼婆娑地望向她,迷茫地问道:“真的吗?理弦会平安回来吗?”
“肯定的!我们家侯爷很厉害的,你相信我!”小丫鬟握拳道,活泼洋溢的小脸上满是骄傲,似乎已经完全忘记自己的正主是薛构一事。
只是裴玉算盘打得清楚,却忘记了东街众人对杜家的态度。在接连问了六家都说没有听见任何动静后,饶是好脾气如裴玉,也忍不住想大声质问。
人命关天啊!为何不肯放下成见?一定要让这孤儿寡母全都为杜明决所做之事陪葬才算吗?!
众人心有灵犀一般统一口径,没听见没看见,也不知道是谁,想必就算借官府的名义施压,也是什么也问不出来的。
万分焦灼之际,裴玉蓦地想起上次那个为他指路的小姑娘,只是...裴玉回头看了左崇一眼。左崇对上他的视线,疑惑地挠了挠头。
侯爷为什么要用这种抱歉的眼神看他......
半盏茶功夫后,裴玉从墙头跳进张家大院里,光风霁月的裴侯爷,生平第一次有了作贼似的,非一般的体验。裴玉小心翼翼地四下望了一圈,确定张屠户夫妇都不在家后,才悄悄松了口气。
“你是谁......?”
软软糯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裴玉回身,果然是那日的小姑娘。张宝儿瑟缩在树后,见到来人是裴玉,紧张的表情才放松下来。
“宝儿,你叫宝儿是吗?”
裴玉心中万分焦灼,却还是尽量放轻语气问道。
张宝儿点了点头。
“你还记得我吗?前几日,是你带我去杜家的。”
“记得......”
张宝儿蚊呐一般小声道。
“宝儿和理弦是朋友,对吧?”裴玉缓缓靠近张宝儿,蹲下身平视着她。
“嗯。”
这次没有犹豫,张宝儿重重地点了点头。
“可是现在理弦被坏人抓走了,大人们...”裴玉犹豫了一下,挑了个委婉的说辞道,“大人们都在忙自己的事,没人注意到是谁抓走了理弦,宝儿呢,宝儿也很忙,没有看到是谁带走了理弦吗?”
张宝儿听到这话,似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一般,猛的颤了颤身子,小手紧紧抓着裙子,垂着头一言不发。
裴玉见她这幅模样,虽有不忍,却不能心软,但凡他退一步,就等同于把杜理弦的命悬在了刀尖上。
“别急,好好想一想。”裴玉的手修长又温暖,将张宝儿稚嫩柔软的小手整个包了起来。
裴玉耐心等着,许久,张宝儿才抬起了头,道:“娘关着宝儿,不让宝儿出门。但是...中午的时候,一群人吵着路过宝儿家门口,有一个人的声音很熟悉......”
“宝儿觉得是谁?”
“石...石起澜。”
石...又是姓石的。
裴玉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但怕吓到张宝儿,十分牵强地笑了笑,道:“我知道了,谢谢你。”
待出了张家大门,裴玉才火燎了衣摆一般奔向知县府。
晌午光线正好,晚歌城民众吃过午饭,三三两两搬着木凳坐在大院里谈论着最近的趣闻轶事。即使不久前才有人横死于闹市中,骨子里习惯了这种温吞生活的人们也坚信,这不过是一场春雨而已,雷雨过后,明日又会是晴空朗朗的一天。
就在这种静谧安详的午后,薛构带人包围了石禹山气派的府邸,彻底搜查后,在仓库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杜理弦。
出发前,裴玉特地带上了懂得医术的双仲央。
“侯爷,这孩子伤势太重,现在还是不要轻易挪动的好。”
薛构忍住一脚踹过去的冲动,“不然你觉得为什么要带你?”
双仲央反应过来,连忙和其他两人轻手轻脚地把杜理弦搬进了屋子里。
“那是我的房间!脏了我还怎么住啊!!”
被高贯反扣着手按在地上的石起澜大吼大叫道,不住扭着身子企图挣脱。薛构被他吵的心烦意乱,想也不想一脚踹了过去。
“闭嘴!”
“啊!!!娘亲救我!狗官要打死我!”
“哎哟...我的澜儿啊!你...你这人讲不讲道理?怎么随便对孩子动手!”
石夫人见状,哭喊着扑过去,一把抱住石起澜,两人哭天喊地控诉着薛构是如何“毫无人性、欺负弱小”云云。
薛构额角青筋暴起,握着佩剑的手蠢蠢欲动,冷声道,“我看你儿子打人时那股狠劲可一点都不弱小,怎么,你儿子是人,别人家的儿子就不是人了?”
“那小贱种怎么能和我儿相提并论?他那孬种爹做了亏心事,死便死了,竟还想陷害我们老爷,这是活该!”
“没错!我教训教训小贱种怎么了?他又没死,我赔他几两银子不就是了!”
母子二人你唱我和,理直气壮,把杜家人说个了一成不是,薛构气到极点,反而咬着后槽牙连连发笑。
“杜理弦现在生死未卜,我没空看你们演母子情深的戏。钱自然是要赔的,几两可不够,前提是人没事。但凡杜理弦有个万一。”薛构抱着佩剑,冷笑一声,“你最好别落我手里。”
和屋外的喧哗吵闹截然不同,屋内的空气安静到让人不禁放轻了呼吸,因而石起澜和石夫人不堪入耳的对话,也一字不落地传了进来。
双仲央皱着眉剪开杜理弦被血块粘连的衣服,小声嘀咕道:“还是大户人家呢,良心让狗吃了......”
说完才想起一旁还站着位侯爷,双仲央快速抬头看了裴玉一眼,默默地闭了嘴。裴玉不置可否,沉默地给双仲央打下手,递递纱布和伤药。
杜理弦身上被石起澜打的几乎没有一块好地方,尤其头部的伤口,现在用湿布擦去了倒还好些。
裴玉微微垂眸,脑海中闪过破门而入时,躺在黑暗又潮湿的仓库地上,满头的血,几乎了无生息的小小身躯。
即便是此刻,杜理弦的面容也并不平静,痛苦缠绕在他的眉间,久久无法弭散,完全不是一个十二岁少年应有的模样。
裴玉心口疼得发紧,想起临去前和傅如嬅说的话,一时有些害怕让她看到杜理弦现在的模样。然而不待裴玉调整好心情,那柔弱的妇人不知在哪里听得了消息,已经不管不顾地冲了进来。
傅如嬅站在门口,扶着门框微微喘气。头发凌乱,连鞋也跑丢了一只,她却仿若毫无察觉一般,一双美丽温柔的眸中只能映出躺在床上那安静苍白的少年。
傅如嬅抬手掖了掖耳边的碎发,却只把头发弄得更加凌乱,她缓缓向床边走来,略显清冷的日光照在背后,裴玉有一瞬间晃了眼,几乎以为她失去了活着的意义,缥缈地像是要随着这薄情的日光一同散去。
“杜、杜夫人,你别担心。令公子虽然伤得很重,但没有生命危险,现在只是睡着了......”
兴许双仲央也察觉出了不对,赶在裴玉前说道。裴玉点了点头,想说些什么,却又卡在了嗓子里,憋到最后也只能吐出三个字。
“对不起。”
傅如嬅跪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杜理弦的脸,然后伸出手抱住了他,轻轻把头放在杜理弦的胸口,仿佛只有听到少年胸腔中跃动的心跳声,才能抚平她一度崩溃的情绪。
“带走理弦的是石禹山的长子石起澜,薛构已经控制住他了,你放心,虽然寄元律法规定十五岁以下的孩子会相应减轻刑罚,但此事涉及卖官、杀人两案,我绝不会对他有半点纵容。”
傅如嬅撑着床沿缓缓转过身子,对着裴玉行了一叩拜大礼,久久伏身不起,道,“多谢侯爷,此恩此德,民妇永记于心。还请侯爷务必惩处恶人,我儿理弦所受苦楚,定要他一一偿还!”
裴玉受了这一礼,凝重地点了点头。
杜理弦因伤到了额头,几人等了许久也不见清醒。虽说伤者不要轻易挪动的好,可傅如嬅坚持不要杜理弦在石家待着,裴玉只好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和薛构一商量,打算把人送去薛府休养。
安顿好母子俩,又拨了个自告奋勇的小丫鬟照顾二人,裴玉再次折回了石府。
薛构不愧“钢铁一般的意志”,任凭石起澜母子俩哀嚎求饶、威逼利诱,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最后石起澜实在扛不住了,把自家老爹苦口婆心的叮嘱抛诸脑后,破口大骂了起来。
“钢铁意志”薛少卿听到石起澜的话,微微挑了挑眉,随后十分体恤下属地换掉了高贯,亲自上阵。
听着石起澜越发凄惨的的哀嚎声,石禹山终于坐不住了。他也知道自家儿子的做法无疑是火上浇油,所以原本他是想秉持积极认错,从轻处罚的态度,狠心坐视不管的。
怪只怪他低估了薛少卿睚眦必报的记仇程度。
“薛大人......您看犬子也跪了这么久了,您站着也累,不如先歇一会儿吧?”
“谢石老板关心,完全不累。”薛构轻笑道,“我看你比较累才对,一直走来走去的。”
“.......”
石禹山一噎,心知肚明薛构不打算下这个台阶,只好硬着头皮道,“大人您罚也罚过了,这不过是小孩子之间的打闹,您大人有大量,便饶了犬子吧?”
又是这套说辞,薛构冷笑一声,再不做理会,石禹山见状愈发心急如焚,甚至想要上去拉扯薛构的手。只是不待他近身,高贯一个手刀便劈了过来,劈地石禹山抱着手嗷嗷乱叫,一时间石家大院里的叫喊声此起彼伏,像极了被水烫了拔毛前的鸡。
“我说石老板,你可行了吧,这次若挨打的是你狗儿子,指不定得闹成什么样呢,都是做父母的人,将心比心,给自己积点阴德吧!”
“你...!”
石禹山气得脸涨红一片,薛构在旁边突兀地笑出了声,他突然发现,这人有时候吧,没读过什么书,便摒弃了那些君子论辩一般的吵架方式,反倒能张口把人气个半死。
“行了,再喊也没用,如今做主的人可不是我——”薛构被这叫喊声弄得心烦,刚想把麻烦甩给裴玉,便见他折返归来。
石禹山双眼一亮,只可惜不待他开口说话,裴玉便果断地下了判决。
“罪犯石起澜恶意伤人,按律应杖责三十,关押两至三年。伤者杜理弦伤势较重,伤及头部,则判处最高三年。鉴于犯人还未及十五岁,便免去杖责,今日开始有效,如无要事,不得探望。来人,把罪犯带走。”
石起澜听此,双腿一软,瘫倒在了地上。石夫人爆出一声凄厉的号哭,拼命阻拦企图带走石起澜的衙役。
“滚,都给我滚开!不许带走我的儿子!”
裴玉目光沉静,语气也淡淡,“不必理会,闹事者按妨碍办公杖责十五处置。”
石夫人穿金戴银,皮肤也保养的极好,像是从来没有受过什么苦,也完全不把裴玉的话当回事,仍旧大吵大闹。
“什么狗屁侯爷,分明就是偏袒那小贱种,可怜我儿,什么错都没有就要被判罪,我倒要看看谁敢动我的澜儿!”
衙役们互相对视一眼,正犹豫着该不该上前时,便见薛构率先冲了过去,反手将她扣下。
“无缘无故你凭什么如此对我,这世道还有没有王法了!”
石夫人不顾形象地挣扎着,薛构冷笑一声,“王法?今天在这,谁说话有用谁就是王法!打!”
几名衙役被薛构突如其来的痞气震慑住,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拿着木棍重重打在石夫人的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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