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侯爷!侯爷开恩啊!”石禹山跪在地上不住磕着头,裴玉叹口气,轻声道,“判令既下,此事绝无转圜,石老板切莫再抱有侥幸的想法。这也是为了令公子好,三年时间不算长,待令公子在牢狱中沉淀心思了,出来再重新做人也不迟。”
“当务之急...”裴玉回头看了一眼已经被打得晕厥过去的石夫人,“还是劝劝令夫人吧,日子还长,如此想不开的话可怎么过下去啊。”
一边是陪伴多年的发妻,一边是唯一的儿子,石禹山挣扎许久,终是悲痛道,“小民谨遵侯爷教诲。”
裴玉颔首,抬手让人停了杖责。
“此事虽告一段落,只是赵文修卖官一事还未结案,石老板需得休息好了,才能随时接受传唤。”
裴玉此话,无疑是在火上又浇了一把油,彻底烧断了石禹山心底最后一丝希望。待裴玉一行人押着石起澜走远了,他望了一眼昏死在地上的石夫人,绝望地闭上了眼,他到底是招惹了什么人才会遭此一劫?
裴玉走出石家,看着衙役把石化了一般的石起澜拖走,心情沉重地揉了揉眉心。
“怎么,后悔了?”
薛构诧异地看他一眼,“我还以为裴侯爷今日如此雷厉风行,是决定彻底摒弃自己的心慈手软了。”
“你别开我玩笑了。”裴玉心情更加沉重了,事态严重,这眼高于顶的一家人,没有遭过血的教训是不会长记性的,他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只是大概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这份沉重到底是什么。
折腾了一天,日色渐斜,落日的余晖照在身上,多少驱散了些莫名的寒意。二人三言两语说着,不知不觉便到了薛府门前。接连发生的事让裴玉没有一日可以安睡,他头脑发涨地想,今晚一定要好好睡一觉,明天再和薛构一起去审赵文修。
只是这个原本打算安睡一晚的计划,在看见那个站在薛府门口,踮着脚往里看的小姑娘时,便被裴玉无情地抛在了脑后。
“那谁家的丫头?”
此前薛构带人去问关于杜明决的情况时见到的是张屠户的妻子,因而并没有见过张宝儿。裴玉微微抿唇,小声说了句“张家”便跑了过去。
“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裴玉揉了揉小姑娘细软的头发,轻声问道。
“我...我听说小弦回来了,想来看看他。”
“是这样啊。”裴玉低头看一眼张宝儿手里捏着的糖人,顺势牵起她另一只手,边走边道,“只是今天已经不早了,宝儿的父母会担心,待会儿看望过理弦后,我就让人送你回去,好吗?”
“好。”
裴玉今日被石起澜那样的孩子大闹一通,越发觉得乖巧懂事的孩子惹人怜惜,于是又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只是路过抱着剑一脸冷漠的薛构时,裴玉下意识地挡住了他的视线,谨慎地领着小姑娘进去了。
薛构:??
他干什么了??为什么一脸防备地看着他??
裴玉把张宝儿领到了客房门前,却又有些犹豫该不该让小姑娘看到杜理弦受伤的样子。正万分纠结时,房门忽地打开了,傅如嬅站在门口,惊讶地低头看向张宝儿。
“宝儿?你怎么会在这里,告诉父母了吗?”
“师娘好。”张宝儿一板一眼地鞠了个躬,糯声糯气道,“爹娘都不在家,我是自己跑出来的,我想来看看小弦。”
“不要紧,待会儿我让人送她回去。”
既然裴玉开口,傅如嬅只好点了点头,转身回了床边。
“理弦还没有醒吗?”
“没有,大夫说伤到了后颈,可能要过再过几日才能醒来。”傅如嬅摇了摇头,用帕子沾了些水,轻轻往杜理弦嘴上擦了擦。
大夫?是说双仲央吧。裴玉心想,若知道傅如嬅如此称呼他,想必一定会很高兴。
“宝儿,怎么站着不进来?”
张宝儿站在门口,看着杜理弦从棉被里露出的苍白面孔,头上还缠着厚厚的纱布,脸上也是伤痕累累,小弦一定很疼吧......
傅如嬅放下手帕,余光见张宝儿仍楞楞地站在原地,轻笑一声冲她招了招手。
“宝儿不用害怕,理弦只是太累了,暂时睡着了。来,过来师娘这里。师娘听说是宝儿告诉侯爷坏人是谁的,宝儿真勇敢。师娘要谢谢宝儿,因为师娘......”傅如嬅突然说不下去了,低头看着杜理弦,哽咽道,“师娘现在只有理弦了。”
从第一天入学见到傅如嬅,张宝儿便喜欢极了这个温柔又美丽的师娘。师娘和娘不一样,不会打宝儿,也不会关着宝儿,无论何时都只是温和地笑着,像院子里的木棉花一般,热烈的颜色如火一般,让人心生向往。
而如今,曾经美好极了的师娘,面上只剩憔悴,眼底疲惫的细纹如蛛网般,细细密密地缠在了张宝儿的心上。花朵还是花朵,只是而今在狂风暴雨中摇摇欲坠,几乎凋零地不成模样。
“啪嗒”一声,糖人掉到地上摔碎了。
身后毫无征兆地响起微不可闻的啜泣声,那声音由小变大,最后变成了号啕大哭。裴玉手足无措地回过头,站在门口的小姑娘放声大哭,难过得仿佛失去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
裴玉听着张宝儿的哭声,惊慌失措地挡在了门口,蹲下身不住安慰着。
“宝儿不要怕,理弦只是太累睡着了,过一会儿就醒了。”
裴玉只当她是被杜理弦的模样吓到了,张宝儿的泪珠子却断了线一般“扑簌扑簌”不住地落。
“乖,不要哭了,师娘会担心的。宝儿是好孩子,不会让师娘担心的对吗?”
裴玉伸出食指轻轻抚去了张宝儿脸上的泪,听到这话,张宝儿却哭得越发悲伤,边哭边道:“宝儿不是好孩子…宝儿说谎了…先生不是坏人,石起澜才是。先生保护宝儿…被爹误会,娘也说谎了,还关着宝儿,不让宝儿出门…师娘,小弦……”
张宝儿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前言不搭后语,尽然如此裴玉却听明白了。震惊之余,裴玉努力消化突如其来的庞大信息量,尽量放缓了语气道,“这不是宝儿的错,大人们做下的错事与你无关。但是现在只有宝儿能帮杜先生翻案了,所以,一定要把全部实话都说出来,好吗?
“好……”
张宝儿慢慢止住哭声,裴玉拉着她的手坐在了桌边。
“宝儿说石起澜才是坏人,他欺负你了,是吗?”
“嗯。”张宝儿瑟缩着点了点头,“石起澜以前在先生的私塾上过课,但他喜欢欺负人,又总是喜欢缠着我,乱摸乱碰……然后就被先生赶走了。有一天放了学,他把宝儿堵在了家门口的一个死胡同里……”
张宝儿小小的身子不住颤抖着,裴玉心中大概明了,不再追问这个话题。
“既然是石起澜欺负的你,为何你的父亲会认为是杜先生?”
“因为…先生保护了宝儿。石起澜扯坏了娘做的衣裳…不管宝儿怎么推都推不开他,然后先生就出现了。可是石起澜身边跟着两个很凶的人,他们拿棍子打先生,先生护着宝儿,头被打破了,流了很多血。后来爹也过来了,石起澜撒谎说先生欺负宝儿,爹相信了,宝儿害怕,没有说出真相……”
“害怕什么?”
“宝儿告诉娘了,娘说...如果爹知道是石起澜欺负宝儿的,一定会逼宝儿嫁给他,我不想嫁给石起澜......”
裴玉倒吸口冷气,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石禹山送去知县府的第二笔银两,根本不是为了掩盖杜先生去世的真相,而是怕官府循着张宝儿这条线,查到石起澜的头上。
明明是石起澜作恶在先,石家人不过为了一个所谓脸面,竟踩着杜先生的秉善之心,将他推上了风口浪尖。
石起澜原本便对宝儿有不轨的心思,想必张屠户比谁都清楚,只因他一心攀附石家,石家父母的性格,大概是瞧不上张家的。若被张屠户抓住把柄,一定会想方设法把宝儿塞进石家去。
裴玉心头发凉,且不说石起澜恶名昭著,宝儿才十岁啊……石起澜再骄纵,也已十五有余,他下得去手,张屠户也狠心把女儿送入虎口吗?
“后来…石老爷让人拿着好多银子来我家,让爹娘说先生的坏话。哥哥……”张宝儿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向裴玉,“先生教书,学费一家只收每月三文钱,笔墨还有书卷,是一文钱也没有收的!娘说宝儿如果说出去了,会害了全家人……”
“所以...明明知道父亲是被冤枉的,你却什么都没有说,眼睁睁看着他被污蔑、被唾骂,死后也不得安宁,是这样吗?”
不知何时,身后传来杜理弦虚弱的声音,裴玉回眸时望进了一双宛如死水潭般平静、无光且无波的眼睛。
“小弦,对不起……都怪宝儿,都怪我没有说实话……”
“我不知道发生了这些,父亲什么都不肯说。是不是你去求父亲,不要说出真相了?”
“我娘找过先生……”
“好啊,你们可真好……颠倒是非,混淆黑白,一人一句轻易便毁掉了父亲的名声……” 杜理弦声音嘶哑,侧头看了一眼泣不成声的张宝儿,随即背过了身,把头埋进了被子里,“母亲,父亲想在晚歌建一座‘琮安书院’。”
傅如嬅一怔,不知为何面色愈发苍白了。
“母亲曾说,从前最为向往的便是琮安书院的学子,只可惜书院不收女学子,此事是母亲一生的遗憾。所以父亲才会开设学堂,男女不限。所以父亲才会去求知县,将他的书信交给学政府,请求建立琮安书院各州府分院。所以父亲才会无意撞破知县和石家不可告人的交易,所以……”杜理弦哽咽道,声音颤得不成样子,“您怎么可以不相信父亲?”
傅如嬅捏着帕子的手慢慢收紧,微微颤抖。摇曳的烛光投在傅如嬅的脸上,自杜明决去世以来,柔弱却无比坚强的她,第一次有了迷茫又崩溃、近乎破碎的表情。裴玉望着这满屋的伤心人,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逝者已矣,做为事外人,如今他能做的,唯追寻真相而已。
裴玉转身走出房间,正好撞上来送吃食的小丫鬟,叮嘱她照顾好客人后便同薛构带着人一路去向东街。
石起澜和赵文修前后伏罪,加之有薛构坐镇,这次裴玉轻而易举地便越过大人,见到了杜理弦的学生们。
孩子们虽受了不小的惊吓,却一致推翻了先前的所有说法,给出了最为诚实的答复。
“杜先生满腹诗书,文采斐然,是我们心中一致标榜。”
“先生和蔼可亲,待人极好,不嫌贫爱富,有些实在拿不出学费,又想读书的孩子,先生便会偷偷垫上。”
“先生所言字字珠玑,他曾说,‘世间总对女子有偏见,只许女儿习琴棋书画,不许女儿进入学堂前朝,殊不知女儿家天真无邪亦可,蕙质兰心亦可,巾帼须眉亦可,洒脱张扬亦可,当今世代,无论男女,皆应活出最自由的模样’,”
杜明决的学生年龄参差不齐,最大的有十三四岁,最小的才刚刚五岁。平日上课时统一分发相同的教材,待授课完毕再针对不同的孩子分别做出指导。
这样一位博学多识,思学先进,一视同仁,又满腔温柔的先生,却因众人被一点蝇头小利蒙蔽了心眼,变成了人人诛之的卑鄙小人,带着他未完成的心愿,就此长眠于世。
裴玉有一瞬理解了杜理弦的绝望,在一路看着杜明决是如何走来的杜理弦眼里,此世间唯有父亲的善意绝不可被辜负。
此刻,杜明决最小的学生站在裴玉面前,用一双干净的眼睛看着裴玉,想了许久才十分腼腆道,“师娘烧的菜可好吃啦,以后我还能去先生家吃饭吗?”
裴玉喉头一哽,终是什么也说不出口,伸手揉了揉小丫头柔软的发髻。
这孩子大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那位烧得一手好菜的师娘,是否还有力气重新站起来,面对今后再不复往昔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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