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最后去的是张家,裴玉见到了那位教女儿“不要说真话”的母亲。出乎意料地,站在眼前的只是一位矮小的妇人,穿着满是补丁的粗布衣衫,驼着背,眼神躲闪的瑟缩在张屠户身后。
张屠户从牢中放了出来,因着之前受审的原因,见到薛构便下意识腿软,一股脑将所有事都吐了出来,末了搓着手凑到裴玉身边,嬉皮笑脸道,“侯爷啊,您大人有大量,看看什么时候能把我们宝儿给送回来?”
张夫人听到这话猛的抬头看向张屠户,似乎想说些什么,瘦弱蜡黄的手一下子握住了张屠户的手腕。张屠户吃痛,一把将她甩在了地上,啐了一口道,“臭婆娘,当着几位官老爷的面你又发什么疯!两位爷,莫见怪莫见怪哈。”
裴玉不做声,只绕过张屠户把张夫人扶了起来,掏出一块帕子放在她手中,随后便向二人告辞,离开了东街。自始至终,薛构都一言不发地跟着裴玉,尽职尽责地充当黑脸形象。
“薛少卿有何见解?”
“没什么见解。”薛构握了握腰间的佩剑,“明天我让左崇把石禹山给这群人的钱都缴回来,一分不少全数充公,算我给你建新侯府出份力。”
“......”
裴玉万万没想到,薛构同他跑了这一趟,最后只有这么一个冷淡的总结性发言,正噎住时,便见薛构眉毛一皱,语气不善地问道:“说到左崇,人呢?一天了连个影都看不见。”
此刻薛府内,“失踪许久”的左崇正偷偷摸摸潜了回来,正要钻进屋子里时,撞上了照顾杜家母子的小丫鬟。
“呀,哪里来的婶子,这里可不能随便进来,趁有人发现前您还是快离开吧。”
小丫鬟慌乱地把眼前的人往外带,边走边絮絮说着。左崇一阵气结,一把抹掉了脸上的脂粉,扯了身上的头巾披肩,凶神恶煞地瞪了小丫鬟一眼,转身进了屋里。
小丫鬟缓不过劲地眨了眨眼,又皱起了眉,刚才那是...左大人?没想到左大人还有这种癖好......
另一边,裴玉心虚地轻咳了一声,左崇啊,你可千万不要怨我,紧要关头我能想出的也就只有这一个法子,只好麻烦你扮成个妇人,在张夫人的绣品摊子上多拖一会儿是一会儿了....
内心天人交战的裴侯爷,在薛构的注视下,面不改色道,“可能在忙别的事情吧。”
两日后,官府在赵文修常去的红倌馆搜到了一品红毒汁,赵文修虽抵死不认,在铁证面前终是交代了毒害杜明决的经过。
杜明决深知夫人傅如嬅心中所愿,于是修书一封,向学政府提出建立各州府分院,以及学子不论男女,应当皆数接纳两条建议。然而杜明决一介草民,无门无路,只好求到了父母官赵文修府上,也因此撞破了知县府不可告人的一面。
赵文修不敢贸然下手,于是作出一副悔改的假态,骗取杜明决信任,并以书信为由,时常将杜明决约至红倌馆商讨,实则寻找合适的时机下手,毒害杜明决。
但关于卖官一事,赵文修坚决表示是他一人所为,此案涉及官商勾结,先帝时苏氏卖官案影响甚大,有此前车之鉴,之后的事只能转交刑部和大理寺一同调查。
裴玉放下笔,拿起奏折端详了片刻后,递给了在一旁悠哉喝茶的薛构。
“你看这样写可以吗?”
“主审是你,又不是我。”嘴上说着,薛构走到裴玉身边扫了折子一眼。
“石禹山利诱教唆旁人污蔑杜明决、赵文修胁迫双仲央尸检作假,这两件事就算了吗?”
“当然不能算。”裴玉道,“不过你也说了是胁迫,双仲央帮了我们不少忙,功过相抵,便算了吧。先将石禹山、赵文修收监,过两日惊蛰后,等新一任知县赴任了,将二人押至锦芜,此后罪过再一并追究。至于东街众人...虽然他们的行为混淆了官府查案思路,且损害了杜先生的清名,但...法不责众,没有实质性伤害的话,到底不能定罪。”
薛构冷笑一声,“三言两语便轻易毁掉一个人的名声,事后把收的钱还回来,接受两句口头批评教育就能了事,坏人可真好当。”
裴玉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勿以恶小而为之,坏事做多了,自然会有报应的。”
薛构道:“会不会有报应我不知道...但是好人却未必有好报。杜明决养了一群白眼狼不说,相信赵文修会改过自新的结果又是什么?”
裴玉道:“我倒觉得,拥有一颗赤子心是件难能可贵的事。”
薛构道:“赤子心虽难得,但这世上从来没有得不到回应,仍能坚持下去的人,你兴许以后会明白。”
裴玉淡淡一笑,不再同他争辩。
“侯爷。”高贯进门给二人见了礼,递给了裴玉一叠信,“这是在赵文修书房里搜出来的。”
裴玉拆开了一封,认真地一字一字看完后,小心翼翼地将信纸又重新封回去,连同奏折一起交给了高贯。
“这次不着急,让驿站去送就好。”说罢,裴玉站起身向外走,“今天是杜先生下葬的日子。”
薛构闻言微微抬头,默不作声地跟了过去,两人屏退护卫,算着时间慢悠悠向城郊走去。
“那些信是寄到学政府的吧。”
“嗯。赵文修根本没有寄出去,难得杜先生一字一句细细斟酌,却一封封石沉大海。信中所提的两个方案,我仔细看过了。兴许是有私心在里面,但从广面意义上来说未尝不可。”
“寄元过于看重男女大防,历代君王中从未有过准许女子进入书院的先例,轻视了女子在前朝的地位,也限制了寄元文词的发展。”
“举个例子,从前小奉十三州的王后便是位传奇人物。若按寄元的贤后标准来评判,没有强大的母族,也并非贤淑温和之人,但她心思玲珑,武艺高强,不仅在前朝诸事上给了君主许多建议,亦能同夫君、将士一同出战疆场,屡屡建功。”
“且这样一位威望颇高的女子,并不会被夫君忌惮,反而与小奉君王伉俪情深,后宫只有一后,这般为诸国传颂的佳话,不也验证了,正因为女子有不同于男子的细腻心思,所以才可以开拓另一片天地吗?”
裴玉似乎在杜明决的提案中看到了一条崭新的光明大道,眼神亮亮地看着薛构。
“这样的佳话——最后不也被一把火烧光了......”
薛构下意识道,说出口了才觉得不对,懊恼无比地张了半天嘴,也没能想出什么挽救的话。裴玉微微垂眸,敛起了眼中的光。
是啊,小奉已经被寄元三十万铁骑踏破了城池。他明明是一个被放弃的质子,只因君王需要一个合理,且能让百姓同仇敌忾的理由,小奉成了意欲侵略寄元的罪国,他却成了亲手献上敌国把柄的功臣,赞誉甚至在真正带兵举旗的主将裴寅之上。
这是一件多么荒唐、多么可笑的事啊。可寄元百姓却不这么认为,他们活在君王编织的谎言下,欢呼着将裴玉推上了神坛。
良久,裴玉轻笑一声,淡淡道:“我是不是活得太理想了?”
“将来说不定确实会有所改变。”薛构话锋一转,又道,“不过到时候做主天下的,一定不是现在龙椅上那位。”
裴玉失笑,选择性无视了薛少卿这番容易人头不保的发言。两人说着,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城郊,出乎意料地,没有想象中漫天纷飞的纸钱,只有杜家母子二人,身着素缟,安静地站在送葬队伍末尾。
薛构素日便一身黑,裴玉今日也特意挑了件白色的衣衫,两人对视一眼,默默跟了过去。远远望去,除去抬着棺木的几人外,来送葬的只有他们四人,零零星星,颇有些寂寥。
又走了些时候,领头人停在了一处新坟前,起棺、下葬、埋棺,自始至终,傅如嬅母子两个都安静地看着,直到碑文立好,自此坟中之人可以安稳地长眠于世,杜理弦直直跪了下来,伏在坟前长拜不起。
蜷成一团的小小肩膀,微微颤抖着,又尽力按捺着,裴玉心中一阵酸涩,撇开了视线,站在几米开外,向着杜明决的坟冢作了一揖。
回城路上,远远走来一群孩子,年纪大一些的,就牵着年幼孩子的手,身强体健的,便背着身子不好的,明明正是天真无邪的年岁,面上却皆是一派悲伤肃穆。一片啜泣声中,领路的孩子看见裴玉,强忍悲痛向二人拱手作揖。
裴玉微微点头,待他们走远了,才回过神般轻声道:“也许他们以后也会变成冷心冷情的大人,不过,至少现在仍保有一颗热忱真诚心就够了。”薛构看他一眼,十分难得地没有反驳。
一进薛府大门,高贯迎了过来,交给薛构一封信。薛构三两下扯开信封,扫了几眼便揉成一团随手扔开。裴玉看他的神色,心中了然。
“廉国公爷?”
“嗯。”
“说什么了?”
“没什么,让我不要管卖官案。”
“哦……”裴玉点了点头,又走了两步,反应慢半拍地回过身,“国公爷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吗?我的折子应该没这么快到锦芜吧……”
薛构冷笑道,“你以为高贯左崇是为什么被派到我身边的?”
难怪薛构对他们二人如此排斥…裴玉脑中蓦地闪过一个想法,他莫名其妙地看了薛构一眼,“我一直有个问题…你是怎么拿到知县府账簿的?”
“翻墙进去,然后威胁管家。”
“……”
裴玉无语凝噎,“你不会……”
“是。”薛构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卖官事大,说不定会牵扯到不少高官,仅凭你我,是没办法继续查下去的。若那幕后之人势力甚至能压过大理寺和刑部,牵其发动全身,到最后还是会随便抓两个人顶罪。如今的圣上不似先前那位,若此案层层深究,牵扯过多,他不一定有同样的魄力,敢将表面平静的潭水搅个翻天覆地,只有逼薛家插手,才有可能再挑风波。毕竟当今世道…”薛构嗤笑一声,“谁不忌惮廉国公三分。”
当今圣上就不...裴玉默默腹诽。
“一边厌恶被控制,一边又不得不依靠家族才能达到目的,我也是挺可笑的。”
裴玉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只好转移话题道,“可国公爷既然让你不要插手此案,是否他已知晓幕后之人是谁?”
“不会。”薛构摇了摇头,眼中隐隐浮现一丝不屑,“据我的了解,他只是怕我们再查下去收不住手,拖薛家下水,动摇他的地位而已。毕竟若前朝诸臣大换水...难保不会重新出现几方势力各自鼎力的场面。”
“有道理。”裴玉非常释然得接受了现状,毕竟他从来不打算将廉国公一同扯入这滩浑水里。
可...查,还是不查?
裴玉陷入两难之中。
无论如何,毒杀案告一段落,不出两日,晚歌城又恢复了以往的宁静平和。傅如嬅母子俩婉拒了裴玉的挽留,重新回到了破败不堪的家中,裴玉见她似乎心绪平和了许多,也不强求,只派人修缮了石起澜砸坏的地方。
接下来只待惊蛰后新官上任,裴玉就能回归从前的清闲日子了。这日,裴玉正处理案件的后续事项,便听得下人通传,万誉商行的东家派人送了东西来。
裴玉放下笔,揉了揉酸涩的手腕,抬眼见到的人竟是双仲央。
“见过侯爷。”
双仲央捧着个木箱,木箱上还摞着个食盒,十分艰难地挪了进来。裴玉见状,上前拎下了食盒,笑道,“你这是......”
双仲央小心翼翼地将木箱放在了桌上,乐呵呵道:“侯爷,小的已经决定,今后就跟着少卿大人混了!”
裴玉一怔,缓缓道,“其实你可以在晚歌开一家医馆,行善布施,也算不辜负一身好医术。”
双仲央沉思片刻,摇了摇头,“从前小的跟着父母行医,总觉得救死扶伤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而后来因生活所迫,不得不靠仵作为生的日子里,一度觉得自己是在辜负父母的教诲。”
双仲央挠了挠头,清秀的面上浮起一个颇有些羞涩的笑容。
“后来听少卿大人一番话,小的方才醒悟。少卿大人曾风光一时,即使如今落魄也不惧强权,无论何时坚守本心,小的又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呢?”
裴玉在脑中过了一遍这一月来薛构的各种狂放发言,实在没想起是哪一句有如此深意。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