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小的经过这一次，觉得当仵作也挺好的，救死扶伤是了不起，查清真相，让逝者安息，未尝不是另一种了不起。小的多谢侯爷不弃、不责之恩，今后小的只想留在薛府，为二位主子上刀山、下火海！挡、挡刀子！”
这倒也不必...裴玉忍俊不禁，心想指不定又是那两尊门神给孩子灌输了什么奇怪的思想，笑道，“无论身处什么位置，坚守本心方可有所成就，你能这么想是最好的了。”
裴玉说着，打开了叶争送来的木盒，入眼便是一套素净的烤蓝瓷茶具，同那日在万誉楼见到的一模一样。裴玉眼神一亮，修长的手指抚过光滑的瓷面，笑道，“叶老板有心了。”
裴玉仔细把茶具摆了出来，然后打开了食盒。一阵香甜弥散开来，裴玉失笑——三层竟全是糕点。
一碟蛋黄酥，一碟桂花糕，一碟山药糕，冒着热气，似乎还都是新鲜出炉的。裴玉翻过食盒盖子，发现夹层里还塞了张纸，打开一看竟是蛋黄酥的方子。
裴玉：......
怎么有种怪怪的感觉......
“老远就闻着一股甜腻腻的味，你什么时候也喜欢在书房开小灶了？”
薛构皱着眉头，一脸嫌弃地走进来，扫了桌上的茶具和糕点两眼，“买这个干什么？”
“大人，这是万誉楼东家送来的。”
“万誉楼？”薛构眉头拧得更紧了，“刚处理了一个石禹山，这就不安分了，巴结到你这里来了？”
裴玉失笑，扬了扬手中的方子，“你见过拿糕点方子巴结人的吗？”
“又是茶又是点心，不知道的还当我薛府亏待你，连口饱饭都不给吃。”
裴玉但笑不语，小心将方子收了起来。时间来去飞快，转眼便到了惊蛰，新任知县如期而至，裴玉同他交接事宜时接触过了，觉着是位颇有正气的青年，这才放下心来。
新官上任，同时也派人将赵文修、石禹山二人押去锦芜。薛构一大早便出门忙活，等裴玉交接完回府了，仍是没看见他的人影。
院子里，高贯正抓着双仲央扎马步，起因是薛构一句“就你这样还想替人挡刀子呢，瘦的像只小鸡崽子”，双仲央听后觉得十分惭愧，于是向高、左两位虚心求教。两人一合计，决定先锻炼他几日，打好底子再习武。
今日天气十分好，临近日落，云层中染上一抹微醺般的橘红色。晚风卷过袖口，带起一阵温暖的气流，裴玉倚在廊下，好笑地看着双仲央扎马步，心底的一丝烦躁也渐渐散去。
最近几天被后续交接事项弄得焦头烂额，许久没有过这般悠闲了。等薛构回来，在院里支张桌子吃晚饭吧，也正好试试叶老板送来的糕点方子。
裴玉心中打算好，正想着去厨房让人准备时，头顶蓦地炸开一声巨响，裴玉一怔，抬起了头。正北方的天边腾起一团黑雾，如墨水滴入清水中一般缓缓晕开。
那是...晚歌城门的方向。
轰鸣声还在继续，一声又一声地炸开，街上的百姓站住了脚步，不约而同看向爆炸声传来的方向。裴玉冲出薛府，不管不顾地奔向城门。
“侯爷留步！”
穆云驾着马车从后面赶了上来，裴玉满脑子都是“嗡嗡”的声音，无心同他交谈，只微微点头。马车帘子蓦地掀开，叶争目光淡淡地瞥了穆云一眼，起身让出个位置：“我正要去向恩师拜别，侯爷请同在下一起吧。”
到城门还有些距离，裴玉略加思索便做出了决定，扒着车辕轻巧地跃上了马车。
车厢内的空间十分狭小，待裴玉坐下后，叶争十分君子地挑了个角落坐下。两人之间是个斜对角的位置，既免了面对面的尴尬，又保持了舒适的距离。只是裴玉无暇顾及这些，道了声谢后便撩开窗帘，目光一刻不离地盯着空中的灰烟。马车逐渐靠近城门，一点橘红的火光烧进了裴玉的眼底。
“什么人！就此止步，前方不得入内！”
两名衙役拦住了马车，穆云正要说话，余光中便闪过一抹青白的人影，风一般卷了过去。新任知县行动力极高，紧接其后赶到了现场，满面严肃地向裴玉见礼。只是许久也不得回复，知县微微抬头，却见这位温和的小侯爷，整个人似失了魂般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天色渐晚，夕阳将天边染上一层淡淡的橘黄，这一片橘黄向下慢慢延伸，温柔地裹住了灼灼燃烧的火焰。落日余晖下，橘红的火光一直烧到了天边，烧进了裴玉的眼底。
“殿下不可！”
手腕被人一把拽住，叶争焦急的面容闯入眼中，隔开了那片热烈的颜色。裴玉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向前走了好几步。
“多谢…”
裴玉艰难道，叶争心不在焉地笑了笑，转头看向火光。
“裴玉！”薛构怒气冲冲的声音适时出现，打破了两人心事重重的气氛，“你来这里干什么？不要命了！”
裴玉有生之年头一回被薛构凶得这么舒心，看他毫发无伤，只是满面灰尘的样子略狼狈了些，悬着的心这才落了回去。
薛构看向一旁的叶争，皱起了眉，“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外边那几个怎么拦人的。”
“先别说这个，出什么事了？可有伤亡？”薛构一愣，不自在地避开了裴玉的眼神，避重就轻道，“烧伤了三个衙役，已经送去医治了。”
叶争听此，似笑非笑地看向薛构，淡淡道，“哦，官府伤亡不重便好，那敢问薛少卿，在下的恩师可还好？”
裴玉反应过来，紧紧盯着薛构躲闪的眼睛，又问了一遍，“到底怎么了？”
薛构冷冷斜了一眼笑吟吟的叶争，正犹豫该如何解释，便听得外围衙役大声喊道，“哎——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都说了危险……”
杜理弦小小的身子十分灵活，三两下从缝隙里钻了进来，见到裴玉几人，立时像看见救星一般扑了过来。
“侯爷，我母亲呢？您看见我母亲了吗？”
一阵凉意从脚底升起，蹿进了裴玉的四肢百骸。薛构深吸口气，酝酿了许久，缓缓道，“杜夫人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火.药，藏在了身上，她说要同赵文修讲几句话，等我反应过来时，引线已经燃到头了。好在量不算大，只有靠近押运车的几个衙役受了些伤。”
“押送石禹山的车原本离得很远，但不知为何爆炸后仍有余波，又接连炸了几次，最后才发展成眼下不可收拾的模样。民间禁止流通火.药，杜夫人此举又过于突然，疑点重重，官府会跟进后续调查……”
薛构后面的话，杜理弦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好像失聪了一般，耳边却又清清楚楚地能听见火星迸裂的声音。“噼啪”、“噼啪”，一声比一声清晰，一声比一声靠近，像是有一把小锤子，一下又一下地敲在他的心上。
直到敲出了裂痕，有什么东西彻底破碎，杜理弦双腿一软，“噗通”跪在了地上。他死死盯着冲天的火光，眼睛一下也不敢眨，仿佛只要他一直看着、等着，那慈爱的母亲就能破开火光，一如既往，笑着唤他一声“理弦”。
“杜夫人此举过于蹊跷，相当于彻底断了我们所有线索，我会带人去查她生前最后接触过的人……裴玉，裴玉？”薛构蹙眉轻声唤道，裴玉回过神，艰难地点了点头。
“我在听。”
“算了，回去再说。”
薛构看一眼杜理弦，把满肚子疑问压了回去，转身向不远处的知县走去。路过叶争时，薛构不咸不淡道，“既然都来了，烦请叶老板跑一趟石家。节哀。”
叶争轻笑应下。
“自然。”
“侯爷，请多保重，在下先行告辞。”
裴玉垂眸，笑容有些牵强，“好，多谢叶老板借我搭乘马车。”
叶争想说些什么，望了一眼逐渐被扑灭的大火，却只微作一揖后转身离去。裴玉动了动站得有些酸涩的脚，缓缓蹲下身，小心翼翼对杜理弦道，“理弦，这里很危险，你先和我回薛府好不好？”
杜理弦面上毫无血色，对裴玉的话充耳不闻。裴玉望一眼手忙脚乱扑火的衙役，深知多留也只会添乱，却不忍对眼前的孩子用什么强硬手段。正犹豫着，一直站在一旁的高贯，上前两步端着劲儿一手刀劈晕了杜理弦，然后把他抗在了肩上。
高贯：“侯爷，这小子我来扛，嘿嘿。”
裴玉：“......”
二人回了薛府，安顿好杜理弦后，裴玉在床边站了许久，随后便调了些人手一路去了东街。薛构和裴玉各自奋战在应属的“战场”上，拼尽全力，不止为无辜的杜家三口，更为向这幕后真正的操控者发起反抗。
与此同时，叶争走出石府大门，对身后哭天喊地的声音罔若未闻，身姿轻盈地翻上了马。
“马车里憋闷，偶尔也想看看民间光景。”
穆云挥挥手，让人赶走马车，翻身上马追了上去。
“穆云。”
“属下在。”
“你觉得石家以后会怎么样？”
“石禹山身亡，石起澜锒铛入狱，只剩一女眷，恐再难兴风浪。”
“比之小奉当年，可有更惨？”
“属下不知。”
“还不够。”叶争坐在高高的马上，回头看着逐渐变成一个模糊轮廓的石府大宅，“我要石家，也同样付之一炬。”
叶争回过身，微微垂眸，“做得自然些。”
“那石起澜是不是也要……”
叶争想起站在火海前时，神情恍惚的裴玉，面上的冷凝化去几分，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不用了，好歹有他功劳一份，去查查傅如嬅都跟什么人接触过。”
“是。”
薛构和裴玉奔波了一夜，却几乎毫无收获。爆炸现场被烧了个一塌糊涂，双仲央费了很大的劲才勉强收敛了三人的遗体。裴玉一路从城门商铺寻到了东街，却只在杜家发现了未烧尽的信纸一角。最关键的杜理弦还在昏迷中，裴玉将信纸收起来，心情沉重地回了府。
遣散众人，裴玉独自回屋。夜露深重，月光如轻纱流水，缓缓淌在廊下，薛构坐在转角的台阶上，不知在想些什么。裴玉默不作声地在他身边坐下，沉默的气氛愈发衬得月色清冷。
从杜明决的尸体在闹市酒楼中被发现，到傅如嬅自我毁灭式的举动，这一路都透露着诡异。为何杜明决在红倌馆被毒害后，尸体第二日会出现在万禹酒楼？尸体上那欲盖弥彰一般的刀伤是怎么来的？傅如嬅又是从何处得来的火.药？
薛构虽在知县府账簿上查到了五百万的流水，却并未实际找到银票所在。如此一笔数额庞大的银钱，赵文修是如何运出晚歌城的？原本裴玉将视线锁定在了禹山商行上，随着石禹山的死，如今也成了一团谜。
真相未明，线索尽断，虽证实了赵文修是杀人真凶，但不能斩断行凶根源，杜明决的死就没有任何意义。
傅如嬅此举，必然是知道了什么，可裴玉如何也想不通她为什么要为幕后主使遮掩真相。
如今已不是裴玉想不想查，就算要查，也已经了无头绪。
裴玉纠结了许久的问题，没想到最后被强制结束了思考，一时有些难以接受，大脑放空地看着院里的树影。
“我不会忘的。”
薛构突然没头没尾地道，裴玉一怔，转头看向他。薛构仍是冷着一张脸，清冷月色下，眼睛却十分得亮。
“虽然现在不得不暂时收手，但是将来，就算所有人都不记得这件事了，只要我还活着，我就永远不会忘记，一直查下去。”
裴玉沉默了半晌，“扑哧”笑出了声。薛构眼刀风一般扫了过来，裴玉轻咳一声，抬眼看向薛构。
恰好的晚风吹散了一池月影，裴玉笑道，“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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